霸王別姬(全新版)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忘了在那看到的文章,說人有種奇怪的傾向,喜歡追捧明星,但更樂見明星隕落,在他們聲勢不再時,或是落井下石冷嘲熱諷,或是幸災樂禍隔岸觀火。對於別人的不幸,尤其是(自己並不著迷的)明星的不幸,抱著莫名的狂熱態度。
 
觀察許多人世間的現象,這樣的點評並不誇張,否則為什麼專門醜(丑)化明星或名人的報章雜誌銷路總是那麼好。更奇怪的是,無論這個標靶生前受到怎樣的欺壓或中傷,若他在生命還璀璨的時候過世,人們反而會一改態度,轉而對他歌功頌德起來。
 
或許是每個人心中多少有隻撲火的飛蛾,雖然本身像蠟燭般一點一滴地燃燒殆盡,卻不免嚮往自天際一閃而逝的流星。末路英雄的悲劇,總是格外動人心魄,令人唏噓感懷。若楚霸王項羽沒自刎於烏江畔,而是在兵敗後逃到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平凡卑微終老,或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那麼深刻地記住他了吧。
 
所以說,霸王別姬的結局固然令人傷感,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保持尊嚴地死去,也算一種幸福。至少,更勝屈辱地活著,以不堪的姿態茍延殘喘。
 
這就是為什麼讀『霸王別姬』小說,比看電影版還讓我難受。我以為電影裡對時代變遷的刻劃已夠令人揪心的了,想不到小說更勝一籌。論情節,基本上小說和電影的發展如出一轍,同樣由1929年的民初,經軍閥割據、日軍進佔,到國民黨到解放軍到共產黨的朝代更迭,描述扮演霸王、虞姬的戲子──段小樓、程蝶衣,以及橫亙於他們之間的妓女菊仙,在時代動亂中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糾葛。
 
但小說和電影不同,電影中的程蝶衣從一而終地為戲瘋魔一輩子,在最後弄假成真,以那把串連他與小樓感情的寶劍自刎,為這段牽扯大半個世紀的情緣劃上句點,也使它因此保持永遠的純潔無垢,因為秘密,而顯得美麗。小說裡,蝶衣在四面楚歌的文革期間用破碗自殺,卻怎麼也死不成,他的求死因而顯得滑稽。到事隔多年,與同樣垂垂老矣的小樓再度演出《霸王別姬》時,戲中那場絢爛的死,已成他心中追求的夢。夢醒,就該散場了。

於是絢麗歸於平淡。看到這裡,忽然覺得真正的殘酷,是活著面對殘缺的一切。紅衛兵作為毛澤東政治鬥爭的工具,曾經橫行霸道,到後來上山下鄉,逃的逃,死的死,命運固然不比當年被他們鬥的人好多少,但,物換星移,新一代的人們還能重頭來過,把過去的悲劇拋在腦後,當它們從未發生;上一輩的人,卻只能默默湮沒在歷史之中,多麼令人傷感呀!
 
這種喧嘩之後船過水無痕的沉靜,感覺上比瘋狂的文革更淒涼。就像輝煌一時的京劇,到了今天,已從大眾娛樂轉成小眾才懂的「藝術」,三四十年後,現在流行的電影電視,難保不同樣被大眾視為「老舊過時」,好似被時代遺忘、拋棄似的。這種孤獨,才最令我惶惑害怕。

也因為如此,程蝶衣(虞姬)所選擇的與段小樓(霸王)訣別的方式──不是鮮血,而是一句淡然的再見──給我的震撼和衝擊,更強更深。
 
※    ※    ※

李碧華寫這個故事,每一章節都刻意安排過,處處呼應對照「霸王別姬」的主題。現實中的段小樓,正好似戲中意氣風發飛揚跋扈的楚霸王,在歲月與環境的摧逼下,一步步走向「君王意氣盡」的屈服折腰。唯「賤妾何聊生」的虞姬,究竟是最終心灰意冷、選擇放手的程蝶衣,還是為愛豁出一切、用情激烈的菊仙,就不得而知了。
 
第一次看『霸王別姬』的故事時,我跟絕大多數人一樣,把目光都放在程蝶衣身上,一心一意地同情他,厭惡菊仙的橫刀奪愛,對段小樓的粗枝大葉不能釋懷。但多看幾次,到這次連原作小說一併看了,感覺卻完全不同。我變得更同情菊仙、段小樓,甚至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比如抱持不打不成材理念的關師父、不得不拋棄程蝶衣的母親等。他們就像岸邊的沙子,被浪頭捲來帶去,沒有多餘的稜角去抗拒琢磨,同是天涯淪落人,又如何分出高下好壞。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是開篇第一句話。看完整部小說,我忍不住異想天開地想,李碧華會不會是為了顛覆這句話,才寫這部小說?因為,婊子如果無情,菊仙怎麼會在以為被小樓拋棄時懸樑自盡?戲子如果無義,小樓怎麼會一直盡其所能地照顧蝶衣?可惜被兩人深愛著的小樓,一直沒有真正理解他們,反而以為他們會理解自己。所以他明明是為菊仙好才說要休了她,卻讓菊仙走上絕路,也在文革的批鬥中,和蝶衣一度互相狠狠傷害,形同陌路。
 
有評論說段小樓優柔寡斷、懦弱無能,並不是一個真霸王。我覺得這話說得未免太苛刻。堅毅果斷如菊仙,都會在愛情面前低頭,何況是重情義的段小樓。
 
段小樓其實挺類似電影『盛夏光年』的守恆──明明一直明白正行對自己的心意,卻裝作不知道,因為他怕一旦說破,正行就會離開他,不再做他的好朋友。這部片最耐人尋味之處,在於看似「被愛者」的守恆,其實比正行依賴得更深,段小樓或許也一樣。不把一切說清楚,或許是因為他自己也搞不清對蝶衣是怎樣的感情(依他大剌剌、直來直往的性格,應該也不會去深究這種細膩的問題),索性就任身邊最親的兩個人鬥來鬥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說狡猾自私,的確也夠狡猾自私的,但菊仙和蝶衣又何嘗不自私呢?
 
此外,李碧華讓程蝶衣的母親不只是個窮到養不起孩子的女人,還是個為了孩子下海當妓女的女人,也頗值得玩味。到頭來,程蝶衣一生的愛恨,都跟妓女脫不了關係:母親的離開,讓他轉而把感情寄托在小樓身上,這寄托卻被菊仙奪走,於是他費煞苦心與菊仙互鬥,設法讓自己成為小樓的唯一,卻累得兩敗俱傷。
 
關於這兩人的關係,其實我比較喜歡電影「似敵似友」的安排。在蝶衣戒毒事件後,電影中的菊仙對他有了一份出於母性本能的關懷與理解,蝶衣對菊仙的感覺也明顯地複雜許多,不再是純然的憎恨。小說中他倆的關係卻幾乎沒有挽救的餘地。為了恨菊仙,蝶衣可以理直氣壯地把她的流產當成報應,可以把文革的批鬥當成救贖,甚至菊仙屍骨已寒之時,他還不願放下這份恨意。恨有多深,就代表愛有多深。這樣的愛,也實在太沉重、太令人心酸了。
 
剛好今天發現了一首超好聽的歌──康康的「你不愛我」,歌詞正彷彿是蝶衣的心聲,就用這首歌作結吧。
 


你不愛我

詞:李焯雄 曲:薛忠銘 
 
 
習慣被拒絕的人會先拒絕 這一次至少是我先說離別
有一些痛楚看不見淚水 有一種防衛叫做我無所謂
要讓你快樂原是我的心願 可是你從不在意我的傷悲
丟給我一些喜悅的碎屑 卻帶走我一切
你不愛我 是我捨不得 是我不配 為你再狼狽
你不愛我 你真的不愛我 盡力而為我拚命給也是浪費
你不愛我 是我捨不得 是我不配 和命運作對
你不愛我 你真的不愛我 一直以為我是後衛 原來只是那後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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