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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週,對我們一家人,不,正確地說,是整個家族而言,都是漫長而艱辛的。災禍使人成長,這話說得一點也不錯。我相信每一個牽涉其中的人,都從中學習到了什麼。這箇中滋味,沒有經歷過,實在難以想像。因此是福是禍,誰說得準?
 
整件事來得很突然。我想所有事件都是一樣,事前沒有人預料得到,當它發生時,又因為來得太快太突然,一點實感也沒有(就像澆個花也會被電死,或者出門被熱死之類)。再加上看似微不足道,因此最開頭,沒人會想像到它的嚴重性。
 
上星期六晚上,我們全家還熱熱鬧鬧地到相館去選前一週照好的紀念照片,即爸媽結婚三十週年全家福,隔天早上,因為老弟決定和女友共買房子,當天就要簽約,卻不肯讓爸媽同行,為了這事,早上爸和媽和姐先後沸沸揚揚爭論不休,看是誰對誰錯誰是誰非,爭得面紅耳赤,最後爸見老弟堅持,摸摸鼻子出去「做山」(砍樹、種樹),媽則和姐繼續為此和弟不斷在電話裡來回激辯,吵得我煩不勝煩。
 
然後,就在我和媽、姐到集客吃午餐,就這件事各自發表高見時,媽突然接到爸的電話,驚恐萬分地告訴我們──爸跌傷了!躺在泥土地上,頸子不能動了!
 
原本我和姐乍聽這件事,都跟媽一樣慌,顧不得菜才送上,便要店員打包讓我們帶走。後來媽飯也沒心情吃,就急匆匆搭上小舅的車,趕赴醫院,不久打電話通知我們爸坐在外頭候診,臉色蒼白,很不舒服,但情況還算可以,我們都以為爸既然能自己坐起來,傷勢想必不會太重。送衣物過去給爸時,要不是看他被烏龍救護車搞得焉焉一息(這事容後再敘),躺在病床上無比脆弱,依計劃,我本來要狠狠教訓爸一頓,罵他不顧媽和我們一再勸阻,大熱天仍堅持去做山,姐則要狠狠調侃爸,笑他不聽好人言,這下吃虧在眼前。
 
就連爸自己,起初也以為只是脖子扭傷,不久就會復元,一等精神稍復,有力氣說話後,就開始插科打諢。我指著他頸上的支架問:「你怕不怕?」他說:「怕。」我又問:「以後還敢不敢去做山?」他滑頭地笑了一下,說:「嗯~大概有一兩個月不敢了吧(註:醫生原本說他要靜養的時間)。」
 
……完全沒有半點記取教訓的樣子。
 
想不到,X光和顯微照相的結果,竟是這樣的:爸頸椎的第二節斷了(好在三四節因長期坐著打電腦而鈣化,逃過一劫),要是不動手術將骨頭釘起來,或者不裝支架讓骨頭自己長回來,十幾二十年後,爸就有全身癱瘓,甚至死亡之虞。
 
據老弟女友認識的醫生說,爸能活著簡直是奇蹟。人體的第二節頸椎是非常重要的部位,大多數斷骨的人,不是當場死亡,就是立即癱瘓,要不,也會因韌帶受損等原因,無法動手術,只能期待奇蹟出現,讓骨頭自己長出(但機率極低),因此,爸這樣的案例,是非常少的,有這方面動刀經驗的醫師,更是極度缺乏。
 
(姐本來懷疑是爸砍樹,被山神處罰,才先是在事發前幾天被蜂螫,現在又暈倒摔傷,這下急忙改口,說爸還是有被神明保佑,不然就不會骨頭斷口整齊,沒有移位,保住一命,四肢功能健全了。)
 
想到事發當時,爸竟能撐著走到停車處,換好髒衣服,並站著向救護車招手;被救護車一番烏龍對待,仍能大難不死,就覺得爸真是太好狗運,必有後福!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略過所有旁支末節的部分,爸經過三天煎熬後,逐漸認清事實,不再如頭一兩天般任性,老是抱怨支架疼痛、無法排尿之類的問題,開始變得冷靜溫和,有點像老僧入定。我問他怕不怕,痛不痛,他總是用悟道似的眼神說不會,當醫生進來告訴我們,有三條方案可選,一是開前面頸部手術,這手術可讓爸頸部活動如常;二是開後頸手術,它的後遺症是脖子的靈活度只剩一半;三是裝頭部支架,用四根釘子釘進爸的頭部,讓骨頭自己長,但兩個月後沒起色,手術還是得開,且效果會打折扣。爸聽了,半點猶豫也沒有,就選了方案一,儘管手術一旦失敗,就要把命賠上。
 
很奇怪,剛聽到醫生說這些事時,我不如表姐所擔憂我的那麼擔憂爸。我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就只覺得:「喔,好吧,看來也只有這方法了,那就這樣吧」,我冷靜到連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冷血動物。
 
直到星期二晚上,我坐在爸旁邊趕稿,當時病房裡只有我陪著,爸瞪著天花板,突然沒頭沒腦地叫我:「妳拿張紙,把爸的銀行帳號密碼記一下。」
 
一瞬間,我呆了。說不出的激動一波波湧上來,直覺想到最壞的結果。我強顏歡笑:「你別胡思亂想!加油!你一定沒事的!」
 
爸大概查覺到我的情緒,故作輕鬆地說:「不是,要是手術後爸失憶,那就糟糕了。」(這謊言好爛,動頸部手術怎麼可能失憶嘛)
 
但是,我還是倔,怎麼也不想拿筆寫下這種東西。後來我轉開話題,爸也沒再提及此事。
 
那晚和姐一起搭捷運回家,在前往捷運站途中,我終於找到機會把憋了許久的事件說出──不敢在大家面前說出來,一方面是擔心媽的反應,一方面也不想把氣氛弄僵──原以為姐只跟我一樣,欷歔一陣子就算,想不到她鼻子一皺,眼淚當場決堤,哭成了淚人兒。
 
「其實我一直在忍、一直在忍。打從聽說爸變成這樣,醫生又說要釘頭套,我就很難過、很擔心爸,上班都沒有心情,每天只想盡快趕來醫院陪爸。我真的很害怕……」
 
看著姐抽泣,我好慚愧,也好難過。我並沒有像她那樣擔心,只是盡著女兒的義務往返醫院和家裡。以前的我,情緒更豐富,也更有同理心,但或許是陸續經歷過許多事,我學著冷靜,學著理智,漸漸地變得漠不關心,好像除了獨善其身,就很少對他人的苦痛或災禍有所感應了。
 
但是,說也奇怪,那道我一直緊閉著的情緒開關,就在這一刻,彷彿被觸動到ON那一邊似的,之後就算是一點點芝麻小事,也會讓我鼻酸,流淚,難以自控。
 
讓我脆弱的淚腺雪上加霜的,是爸的態度。爸變得一點也不痞,一點也不愛亂開無聊玩笑,或講一些沒人笑的冷笑話,反而溫馴得像隻小綿羊,問他什麼,他有問必答,即使是問他和媽的情史或糗事;跟他說話,就算故意搞笑逗他,他最多也只是微笑,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想來是牙齒在摔下時撞斷,卻又因頸部不能亂動,無法請牙醫幫忙補牙,銳利如刀的牙老是刺傷他的舌頭和口腔,使他無法咀嚼進食,只能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流質食物,承受著非比尋常的身體和精神痛苦;加上病人得依靠他人餵食、倒尿、擦便,不可能享有隱私和尊嚴,爸會如此垂頭喪氣、無精打采,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但在我的推測中,我想,或許這也是爸到目前為止,頭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被許多人深愛、關心。這滿滿的愛,讓他可以忍受身體的不適、心靈的不安,堅強起來,用平靜面對一切。
 
要解釋這個,就得先提一下爸的家庭背景。他有個專制的老爸,在家裡是個霸王,說一,無人敢說二,個性傳統的老媽基本上事事服從,任勞任怨任打任罵,因此爸從小就與妹妹們學會自力更生、各自為政、裝聾作啞,把情緒藏在心裡。長大了,彼此也像同事一樣,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說親不親,說疏不疏,半生不熟。
 
但是,這次爸出事,阿媽拚著腰部和膝部都痛,天天大清早大老遠趕來探病,到中午才因為擔心阿公腳不方便,無人照料,提前回家;阿公雖無法親自過來,但都誠心地替爸念佛祈禱;大姑每天一有空就過來看看,貼心地送上親手熬的湯或果汁,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可能必需品;小姑在出事當天就陪阿媽來待了一整天,一有機會就來……

於是,我體會到,愛不是只有一種,愛形形色色,有些顯而易見,有些則到關鍵時刻才會顯現。每個人付出愛的方式也不一樣。表面的冷漠,不代表內心沒有關愛存在。
 
媽這邊的親戚就更不必說,根本是全家總動員,叫得出名字的幾乎全來了;能幫的忙,也都熱心地幫,義不容辭、赴湯蹈火,我在旁看了,都忍不住要一灑熱血感激的淚,爸雖鎮定如常,想來也不會沒有感覺。畢竟,我漸漸發現,爸是個感情豐富、外冷內熱的人(雖然連『鐵達尼號』或各種溫馨感人的電影戲劇都沒賺過他一滴淚)。
 
星期四,爸進了手術房。
 
慶幸的是,經歷五個多小時的漫長等待,手術成功了。爸很堅強,大概是愛的力量,他在被推出開刀房那一瞬間,就被媽鼓勵的叫聲喚醒:「你很棒喔!會沒事的!手術很成功喔!」
 
一兩個小時後,爸終於可以抵抗麻醉的力量,睜開眼睛,跟我們相見歡,但因嘴裡插著根大管子,口不能言。但他躺在加護病房裡,見了我們,立刻主動伸手與我們相握,不管我們說什麼,「爸,痛不痛?」(護士小姐在旁提醒:「不要跟病人做這種他想回應的對話,這樣他會太累。」)「加油!再忍耐一下,我們都在外面等你!」「我們再幫你計劃復元之旅,你要快點好起來喔!」爸總是拚命擺動手腳,使整張病床都磯磯呀呀地隨之搖晃。
 
起初我有點困惑,也很擔心,不懂爸何以要擺動手腳,而不只是擺動握住我們的那隻手,心想這樣不會害傷口裂開嗎?後來姐說,她覺得那是因為爸急於向我們證明他沒事、他的手腳都還能動,要我們別為他擔心。
 
「爸也太貼心了吧!他那時剛動完手術,都那麼痛苦了……」姐哽咽著說。
 
或許我隱隱約約也有類似感應,因此雖沒像姐那樣當場勘破,出了加護病房,仍跟姐一樣,哭得稀哩嘩啦。
 
現在,每天我一起床,除非有工作,否則一律直奔醫院。小說截稿日?早拋在腦後了。事實上,在手術前一個晚上,還有手術當天早上,光是想到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和爸相聚,我就快難過死了。真的,只要活著,我何愁沒有下一個截稿日可以趕。但是爸只有一個,就算得了金獎作家又怎麼樣,沒有人分享我的榮耀,就算獲得再多榮耀,我也不會快樂。
 
所以我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或許老天爺是想藉這個機會,給我們大家上一門人生的課,讓我們知道,生命中其實有很多愛我們的人存在,也有很多隱性的幸福藏在身邊。現在每天發生的大大小小狀況,又讓我體會了其他許許多多。光是在醫院裡四處走動,看到那麼多受病痛折磨到不成人形的人,就覺得自己無比幸運,應該好好珍惜。(難怪有人建議心情不好,就到醫院走走)
 
明天爸就要照X光,檢驗為什麼手術後仍無法自己吞嚥。現在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爸吞食的困境早日解決,能讓我多買些好吃的東西孝敬他,讓他忘記頭上戴了那麼重的一個支架(約八九公斤),好好補償一下先前受的折磨,也讓他盡快恢復原先的體重(這一週爸瘦了十公斤左右)。
 
呵,不過目前,我們仍不忘替爸苦中作樂。今天中午姐去吃同事喜酒,帶回一些禮餅糖果,我就拿包裝上的蝴蝶結和花,紮在爸的支架上,讓他看起來「豔麗」一點,還計劃幫他綁個國旗,方便他之後去遊行,或者綁著小燈泡,使他看起來很炫之類的。爸被我們天馬行空又邪惡的計劃逗得直笑,聽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拿他搞笑(比如「你今天賺了好幾千塊!在外面給人家腳底按摩,一小時就上千,何況這個精油還不便宜!」、「來來來~用釣竿綁個A片放在面前,你就會想努力自己坐起來了」),也不時浮現「詭異的」笑容。
 
因為爸剃了頭,又被支架迫得微往後仰,笑時總是嘴開開,傻裡傻氣的,可愛極了。我特別愛看爸這樣笑,因此特別喜歡去逗他。這也成了我每天的例行公事(樂趣)呢!


Nana為我點的歌:張衛健的「身體健康」,真的很好聽呢!身體健康,真是人生最重要,也最幸福的事了。謝謝Nana介紹給我這麼棒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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