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作武俠?
這問題已困擾了我很久,在武俠界也是爭論不休,尚無定論。有人說,一部武俠小說,當以「武」作為核心元素。也有人說,武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能否寫出一種供人景仰的俠義精神。
不消說,一般大眾對武俠的認知,大多來自金庸。所謂武就是一招一式打給你看,所謂俠就是為國為民的大英雄。但實際上,放眼武俠小說界,不是每個名家、每個創作者,寫的都是金庸那種套路。還珠樓主與黃易將科幻、奇幻元素納入武俠;古龍則為武俠注入詩意、推理和懸疑。於是到底什麼是武俠,便越發令人捉摸不透。
無論如何,由於它的定義模糊,一般大眾對武俠的接觸也有限,因此『武俠』這部電影會引起兩極化的評價,被許多觀眾評為「根本不是武俠」,也就不難理解了。
[另類『武俠』]
有人說這部片最大的敗筆,就是片名『武俠』。它的野心太大,太宏觀,也與劇情沒什麼關聯,倒不如原案──『同謀者』來得貼切。但導演陳可辛在受訪時說,『同謀者』只是切題而已,他還是喜歡『武俠』這個片名。
之所以如此,我想是因為眼光不同──前者是用「傳統武俠」的角度在審視,後者則是由「顛覆」、「創新」的角度出發。姑且不論片商對票房的考量,陳可辛取這片名,除了表現他心目中、理解中的「武俠」,也是想挑戰傳統的舊有認知,試圖追問、賦予「武俠」二字更多的可能性吧。
陳可辛說過,他對武俠作品的涉獵不多,加上個性實際,不相信那種飛來飛去的功夫,因此想用一種現實的角度來詮釋武俠。選角時第一個找上甄子丹,為的就是甄子丹的武術理念與他不謀而合。由此可見,『武俠』打一開始,就是一個武俠門外漢的實驗之作,是一種解構與重建,而這外來觀點,也確實為武俠界帶來了全新氣象。
古龍小說中的推理、懸疑、善惡與人性之辯,在片中都可見蹤跡,除此之外,導演又加入「科學」元素,將武俠小說或武俠片多略過不提的驗屍步驟加以呈現,依案發現場留下的線索與目擊口供,推敲出整個命案過程,並由人體經脈理論出發,給予每招每式所造成的殺傷力一個合理的解釋。
有人批它不過是虛構一套偽科學出來,對此我頗不以為然。武俠小說重視的本來就不是「真實性」,而是作者能否自圓其說。一種武功再誇張再天馬行空,只要能描述得活靈活現,足以使人信服即可。否則豈非連金庸小說也不必看了,因為裡面的武學理論和歷史事件大半都是虛構出來的。
編導參考中西醫理論,自創「迷走神經」系統,相當別出心裁。可惜的是這樣的創意沒有被貫徹到最後,後半的武打純粹是「打」,少了前半段的理論解析,總有些缺漏之憾。雖說看打戲就要一氣呵成才過癮,但若能在適當時機穿插徐百九這個怪咖捕頭(偵探)的觀點,由他來做觀眾的現場播報員,以導演說故事的能力,我相信不但不會破壞悲壯肅殺的氣氛,反而更能讓人血脈賁張。
尤有甚者,若徐百九能利用他對經脈理論的認識,不只破了地煞教主的金鐘罩鐵布衫,還能進一步想出對付他的方法,不以武功取勝(從他擔心被滅口的恐懼,即可看出單憑武功,他是毫無勝算),而以智取,應可避免結尾廣受觀眾詬病的安排。
關於這引發戲院噓聲與爆笑的雷擊,導演說,他和編劇都不希望劇情往弒父的方向走,索性讓老天動手。也只有老天治得住這樣的魔頭。這安排不是不可行,畢竟超乎人類理解範圍的事,看上去總是顯得荒謬,甚至滑稽可笑。有些悲劇因為太匪夷所思,反而像個笑話。比如中國有個農民誤飲農藥,送醫急救後沒死,因為那農藥原來是假貨;回家後家人為他設宴慶祝,隔天全家卻都死了,因為他們喝的酒也是假的,有毒的假酒。
喜與悲,往往只有一線之隔。世上沒什麼事不可能,翻開新聞,現實往往比虛構的故事還要聳動、離奇、慘烈。
但以一部戲劇作品來說,若有更圓滿、更無爭議的方式,何需動用鬼神。原本我想過讓劉金喜(甄子丹飾)的大兒子方正,為了保護父親和弟弟,誤打誤撞殺了地煞教主,畢竟他和地煞教主沒有血緣關係,又算出奇不意。但這想法一說出來,馬上就被親友推翻:「怎麼能連累無辜的小孩子!何況名義上,那還是他爺爺啊!」
嗯,好吧,既然如此,不如讓姜武動手好了。他是徐百九的同僚(?),由他來小兵立大功,只要前段稍微鋪個梗就行了,運用得當,就能像『新龍門客棧』那樣,既讓觀眾驚呼,又為之嘆服,應會是個不錯的安排。
另一個遺憾是,在徐百九重建殺人現場的想像中,到削下閔東生耳朵為止,都鋪陳得令人拍案叫絕,呼應緊密合理,但從矮個子之死到扭打出櫃坊為止,卻幾乎與事實相去甚遠(櫃坊裡還有意識清醒的店主太太,自說自話的「羅生門」不太可能成立),讓原先期待從徐百九的描述中看看那「搞笑之死」背後真相的我,有些失望。
不過,這樣安排的好處是充分反映徐百九的心境──打一開始,他就不相信劉金喜無辜,認定他是個冷血狡詐的殺人犯。
這樣的認定,一方面增加了劇情的懸疑性,沒被預告雷到且對劇情一無所知的觀眾(比如我),便會被徐百九提及的三個殺人犯資訊誤導,雖然不願相信劉金喜那麼殘忍弒殺,但又不得不懷疑他會為了維持現狀不擇手段。隨著徐百九的推測忽而成真忽而遭到推翻,我的心情也跟著起伏不定,一下子擔心同情劉金喜,一下子為徐百九的安危捏把冷汗,緊繃的心情在墳場送別那場戲達到高峰,直到七十二地煞出現,確定劉金喜果真一心向善,方才得到舒緩。
這一整段因為加入徐百九的「分身」,成功營造出一種恍惚漂浮的氛圍,在真實與虛構間遊走,讓人分不清什麼才是真實,什麼才是想像,敘事手法獨特,我個人非常喜歡。
這部分也讓我想到『告白』這部小說。書中每個章節其實都緊扣著同一事件,只不過從不同人的觀點切入,呈現的細節便有或大或小的差異。前一個人所認為的「事實」,到後一位當事人現身說法後,有時反會被全盤推翻,道出所謂「事實」其實是相對、多面,而不是一般認為的那麼絕對單一。
這部片的武打場面不多,但場場經典,而且恰到好處,做到不是為打而打,甚至為藝術而打,而能達到推動劇情、牽動觀眾心弦的效果。甄子丹酣暢淋漓、令人目不暇給的動作設計,讓人看得直呼痛快、回味再三;被導演「逼」出來的屋頂跑酷,雙方沒吊鋼絲,憑真本事在宛如義大利山城的民房上騰躍飛奔,也逼真得令人讚嘆。
要說缺點,大概只有劉金喜被十三娘逼急,終於破例動手那幕,導演用了一百八十度(?)旋轉鏡頭,外加「耀眼的光芒」處理,在我理解中,這種拍法的目的只有一個:展示給觀眾看,我們的英雄終於要站出來懲奸除惡了。
問題是放到劇情中,根本不是如此,這一刻意味著的,不是英雄拯救無辜百姓,而是「好人劉金喜」或許會就此消失。因此這樣的鏡頭反而顯得滑稽。在我看來,與其刻意營造「偉大」氣勢,還不如渲染劉金喜此舉的悲壯來得有意義。好在這種鏡頭只出現過一次,其他諸如搖滾現代風配樂、風格化的影像敘事,以及盡可能「去英雄化」的角色塑造,在在使這部片如陳可辛所說,「與其他武俠片很不一樣」,我也就不去計較小節了。
總而言之,有了這層理解後,再回頭去看『武俠』這個片名,就會知道它的必要,以及不可取代性。
[同謀者]
「世間萬物是由千絲萬縷的緣分連結著,一個人犯了錯,就是眾生犯錯,每個人都是同謀者。」
劉金喜引述的這段佛教因緣說,正與片中的武術觀遙相呼應──人體每根經絡都互相連結,擊中一個關鍵點,就能引發連鎖效應,致人於死。同時,這段話也貫串了『武俠』的劇情──與世無爭的偏遠村莊之所以陷入危機,劉金喜之所以被迫自斷一臂,七十二地煞中的三人之所以慘死,都肇因於徐百九對「法」的執著。
但繼續追究下去,要不是閔東生二人搶劫,劉金喜不會出手殺人,徐百九也不會到村莊查案;要不是劉金喜武功高強,又無法見死不救,死的就是村民而不是閔東生二人;要不是徐百九吃過心軟的虧,不會如此不近人情,以法作為唯一依歸;要不是……
一層層推衍下去,是無數複雜的「因」,造就了無數必然的「果」,萬事萬物互為因果,每個看似偶發的事件,都是眾多「因」累積而成,或許冥冥之中早已註定。既然如此,劉金喜也就無需刻意為過去的行為贖罪了。從片中的蛛絲馬跡推敲,他其實已做了夠多:他不再吃肉,是阿玉體貼的好丈夫,方正和曉天慈愛的好父親,也是鄉里間有口皆碑的大好人,透過發展紙廠,某程度上促進了地方繁榮。
如果說這些還不算贖罪,我實在也不知道他還能做些什麼了。
殺了閔東生二人後,劉金喜在家悶悶不樂,阿玉安慰他:「他們都是壞人,你做的是對的。」換作別人,或許能因此釋懷,但劉金喜不是別人,他是曾殺人不眨眼的唐龍(一般定義的壞人)。花了整整十年設法變成另一個人,卻仍無法擺脫戾氣,一出手便是殺著,對他而言最大的打擊莫過於此。
或許早在十三娘當面質問之前,他已在心裡自問過:「你還敢說你不是唐龍?」
無論再怎樣掩飾身份,一個人的歷史都不是說抹去就能抹去。殺手集團出身的唐龍就算想要保護別人,也只懂得殺人這個方法。
[唐龍vs劉金喜]
有人說,唐龍因一個垂死孩子呼喊的聲音而醒悟,心理轉折頗為突兀,欠缺一個完整的交代。但我覺得多作描寫反而畫蛇添足。很多東西正是因為不明說,所以有想像空間。正如陳可辛所說,他原本拍了一些畫面來描述這件事,後來沒放進戲院版,因為他覺得「力道夠了」。
在我看來,唐龍不一定是在那次事件後立刻離開七十二地煞。那一刻帶給他的影響,或許只是驚覺人與畜生畢竟不同,從而對父親灌輸的觀點產生質疑。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一粒石子投入水中,便能引發陣陣漣漪。只要一個念頭滋生,就會在心裡萌芽,成長,就很難再心安理得過從前的日子。當懷疑逐步擴大到難以忍受,也就是他逃離的時候了。
就算唐龍立刻離開,也不是不可能。人的感情是很奇妙的,條件相差十萬八千里,怎麼看都毫不相襯的兩個人,可能會忽然看對眼,瘋狂愛上彼此;兩個性格南轅北轍的人,也可能會在機緣巧合下,結成莫逆之交。只要和感情牽扯上了,就往往難以解釋,比如一見鐘情,誰能說出個道理來?
猶記得古龍名作『多情劍客無情劍』裡,郭嵩陽只因為李尋歡說了一句理解他的話,便自願代李尋歡與上官金虹決鬥,但他們非但不是朋友,甚至連話都說不上幾句。當時李尋歡感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有時實在很難瞭解。他的確為很多人做過許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棄了他,有的已遺忘了,有的甚至出賣過他。他並沒有為郭嵩陽做過什麼,但郭嵩陽卻不惜為他去死。」
既然難以解釋,或許只能歸諸一個「緣」字吧。
話說唐龍詐死想騙走昔日同伴,結果計劃失敗,竟然是因為這些兄弟對他的不捨與哀悼,這樣的安排固然十分諷刺,卻也道出七十二地煞的態度──對於外人,他們殺不足惜,但對同胞,卻打從心底愛護(想想一般人對畜生及對人的態度有多不同就能瞭解)。這份無條件的信任,就連眼見唐龍在徐百九手下「復活」也不曾動搖。因此看見唐龍甦醒,他們非但沒有察覺受騙,反而滿面狂喜,那一刻讓我很是感慨。
要對這樣深厚的感情背過身去,實在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啊。
「你還說你不是唐龍?」
「你還是唐龍!」
兩句話先後出自十三娘之口,一是唐龍被迫動手,悲憤之餘宣洩似的殺了昔日同伴時。十三娘這麼問,就像在說:「一介村民劉金喜,那來這麼凌厲的武功?」二是唐龍與她打鬥時,先是下不了手,後是忍不住出手相救,她不禁流淚,帶著淒絕豔絕的微笑說:「你果然還是唐龍。」
──只要是為了保護村人,「劉金喜」誰都可以殺,包括搶劫的強盜和七十二地煞。但「唐龍」絕不會對同伴下辣手。
有人說,十三娘簡直不像去「找回」唐龍,而像是去「殺」他的。我想應該不至於,一來她知道唐龍的實力,知道出手輕重,只要避開要害,應該只會傷了他,不會要他性命。二來她應也被唐龍的態度惹毛了──不肯承認身份,已意味著嚴重的背叛,不只如此,他連昔日同伴都能狠心殺害。驅使她出招兇狠的,應就是這股「遭受背叛的憤怒」吧。
而若非因為明白十三娘的話不是謊言,唐龍也不會露出那麼悲傷的表情,眼睜睜看她跌落。
我很喜歡編劇安排「自家人動手」這樣的衝突,過去的武俠片(或武俠小說)多是善惡壁壘分明,大俠所需做的,就是把為禍人間的惡人一一消滅。但若對手曾是自己生命中最親近的人,要對彼此拔刀相向,非但毫無快意可言,而且悲壯哀傷的氣氛也濃得化不開。所謂「俠義」、「正義」之名,到了此時,背在身上卻覺無比沉重。
看地煞教主悲切地追憶往事,每當瞥見兒子的斷臂,目光就透著心疼;看唐龍默默聽父親娓娓道來,不知不覺也流下眼淚,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方能體會唐龍改邪歸正,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不過我還是很遺憾編劇沒給兩個小孩,尤其是已行更衣禮、年滿十二歲的方正更多戲份。
相較於湯唯飾演的妻子阿玉,方正這個角色更有被邊緣化的危機。阿玉的心理轉折至少交代得很清楚,方正卻幾乎是一片空白。照理說,向來敬愛的繼父竟然是武功高手,到村裡殺人放火的強盜又稱他為同夥,應該會給他帶來不小的衝擊才是。無論是唐龍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時,質問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也好;對唐龍感到不滿或陌生,用帶著敵意的目光瞪視唐龍也好;一見到唐龍就充滿恐懼,面對他就嚇得臉色發白也好──我只希望方正給個反應,讓我知道他對這一切、對唐龍有什麼感覺?
偏偏這些本該出現的反應,方正一個都沒有。
若編劇安排上述任一狀況,製造他們父子關係緊張,到唐龍快死在教主手上時,方正再撲上來喊:「別殺我爹!」順道激發唐龍不顧一切的鬥志,或能為戰局帶來一些可觀的變化吧。
這回甄子丹的演出有褒有貶,我個人認為他在眼神上的表現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特別是演悲喜交織之類的複雜情緒時),但他基本上將劉金喜的樸實及唐龍的冷酷,以及兩者間的轉換,掌握得恰如其分。感覺上他比較偏向「氣質派」演員,也就是能從根本上表現該角色的氣質,但內心戲處理得還不夠細緻。不過,某幾場戲,他的表現仍令我眼前一亮。
比如在飯桌上回憶愛馬與父親,在酒樓上對徐百九剖白屠殺的心境,他的表情一直很淡,幾乎看不出情緒,仔細觀察,卻會發現他的嘴角在微微抽搐,渾身也散發出一股黑暗絕望的氛圍,顯見內心的澎湃洶湧,就是十分有張力的表演。
此外,甄子丹稱職地營造出撲朔迷離的氣氛,被部分觀眾評為「木頭」的無機質眼神,在某種程度上也使劉金喜更顯得高深莫測。若不是觀眾可以從他本人的「演員定位」直覺猜到他的角色走向,光憑他的演出,是很難立刻斷定劉金喜是好是壞的。
[法vs人情]
因為一次差點致命的謀殺,徐百九在人情與法理之間,選擇了法理。很多人討厭他,認為若不是他死咬唐龍過去的罪證不放,不會惹出那麼多事,也不會使那麼多無辜的人受害。但我覺得他對「犯罪」這份超乎尋常的執著,或許是他的一種贖罪方式,對因他一時疏忽而被毒死的夫妻贖罪。他對犯罪者的不信任,或許也正反映他內心的自責與悔恨。
對他來說,這是他的「心結」,他不再相信人會改變,設法用針炙壓抑自己天生旺盛的同情心,想要變得鐵面無私。站在執法者和受害者的角度,不能說他錯了。想想至今仍引發極大爭議的廢除死刑之說,社會大眾對唐龍這樣的殺人犯,理應是萬分唾棄的,但觀影時大多觀眾反而會站在唐龍那邊,為什麼?因為他看起來是個大好人。
那麼,是不是只要每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變成大好人,我們就該不計前嫌,放他一馬?
「他想做一個好人,你為什麼不放過他呢?」
「我們抓人不是為了讓他做一個好人的,是為了法。」
「如果法不能使一個人變為好人的話,那法有什麼用?」
姜武的角色跟徐百九的這段話,就像重人情的中國社會與講法理的歐美世界在對話。孰是孰非、死刑該不該廢除之類的問題,因為牽扯太多,在此就不多說。提出這點只想表明,徐百九的堅持不是沒事找事,只是寧枉勿縱。無論這樣的態度是否正確,為了實現這份「正義」而賠上私生活(不惜預支五年薪俸、婚姻破碎),仍讓我肅然起敬,因為他其實不必做到這種程度。
「頭兒,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道啊?」
「在什麼樣的世道就做什麼樣的人,你以為人做得了自己的主嗎?」
雖然內心仍抱著「法與人情,孰輕孰重?」的疑惑,徐百九仍帶著賄賂得來的腰牌和捕快,浩浩蕩蕩地踏上追捕劉金喜之路。到最後,他都沒給出一個結論,但他義無反顧地幫助劉金喜的選擇,又似乎是最有力的回答。
自他開始以針壓抑同情心,便不斷出現在他周遭,時刻提醒他「法之重要」的分身,望著垂死的徐百九,緩緩流下了眼淚。我本來想不通他為什麼流淚,最後又泛起一絲釋懷似的微笑?後來我隱約想通了,這淚像是在說:「最終,你還是放棄法,選了人情啊……」接著那笑又像在說:「或許這樣也好。你是死得其所。」
徐百九一直認定劉金喜的好是裝出來的,雖然在追查與試探的過程中,他往往信心滿滿地上陣去,灰頭土臉地敗下陣來,因無意間揭開他人內心的傷口,陷入自我厭惡與懷疑的深淵,但因他具備敏銳的觀察力、豐沛的武學知識,與清晰的思辨能力,最後又總會出現一個決定性的關鍵,證實他所有的假設。
換作我是徐百九,大概也會越想越覺得劉金喜城府之深,實在令人心驚。他明明本領高強,卻裝成毫無武功,讓徐百九將他甩入急湍、砍上(恰好避開要害的)一刀,又用一個動人的「屠夫」故事試圖混淆視聽。追溯到更早的驗屍查案,仔細觀察劉金喜,他的眼神早已處處留心,全然不似一旁的阿玉那麼單純無心機。前面我說過劉金喜在家悶悶不樂,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可說他其實在騙阿玉,心裡真正煩惱的不是兩條人命,而是該怎麼躲過徐百九不饒人的追查。
當然,最後真相大白,劉金喜的苦肉計和謊言都不是出於惡意,也並非全然虛構,但在一切還處於混沌不明的狀態,徐百九會有這樣的猜想,也在情理之中。
當他知道劉金喜放了他是出於信任,正如他當年信任偷養父母錢的少年,一直困擾他的心結,或許也在無形中解開了。他想試著再相信一次,於是提出讓劉金喜詐死的計劃。
如觀眾所見,這計劃最後以失敗告終,我注意到,當七十二地煞與醒來的唐龍相視而笑(當然,唐龍的笑與他們的笑,意義絕對不同)時,旁觀的徐百九表情頓時一陣扭曲。那瞬間他一定在想:「糟了,我竟然又蠢到相信他!他說不定只是想藉此與同伴會合!」
直到唐龍以最決絕的方式表達漂白的決心,徐百九才在震驚中終於領悟到:人真的可能改變……
因此我覺得徐百九追求的其實不是法,而是一個讓他再度相信人的理由。因為從他的表情眼神來看,不近人情的冷靜(冷酷)執法者,終究是他的努力目標,不是他的本性。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編導在前半安排徐百九做為主要敘事者,後半卻讓他成為故事的一部分,不再交代他的感覺與想法,就像高村薰的推理小說『馬克斯之山』,或者東野圭吾的『白夜行』一樣,任由觀眾自己去想像。因此,上述不過是我的個人解讀,當然也可以說徐百九後來所做的一切還是為了法,是為了順利把唐龍抓回去受審,又不連累無辜的村民,只算暫時結盟,擊退共同敵人後,照樣壁壘分明。
但無論怎樣解讀,對我來說,「試著解讀」本身,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因為它能引領我去思考更多(看這篇文章越寫越長就知道了)。
因此我喜歡『武俠』這部電影。它在陳可辛高明的敘事下,節奏緊湊,一個武俠界的老梗(漂白歸隱的江湖人)變得充滿張力與魅力,時刻扣緊觀眾心弦,在細節上既能呈現人物細膩豐沛的感情,讓觀眾自然融入角色心境,產生認同喜愛、同情擔憂的情緒;而且無需贅言,祥和美麗的農村畫面,與洋溢其間濃濃的人情味,已道盡劉金喜為何甘願捨棄一切去追求。對我來說,這已構成一部成功的電影。
整部片最讓我驚豔的是金城武。老實說,我一直不覺得他有多帥,總覺得他的長相有那裡怪怪的(金城迷別K我),對他過往的電影,印象最深的也僅止於軍教片系列和『重慶森林』,這是第一次,我發現他的演技很有火侯,不只在眼神,就連聲音表情、走路姿勢(肢體語言)等,也處理得一絲不茍,將徐百九的神經質把握得不慍不火,一舉一動無不帶有讓人忍俊不禁的自然喜感與黑色幽默,讓我對他不禁刮目相看。
純就演技論,他的表現是最讓我回味無窮的。
[見山還是山]
有一種爛片,是真的無庸置疑的爛;但也有一種,是它的好,觀眾看不懂,或者不符期待所致。我最愛講的一個例子就是『王牌冤家』,當初它在台灣上映時,片商為了票房考量,硬是把這部寓意深遠的劇情片套上金凱瑞電影的「王牌」之名,結果衝著金氏喜劇進戲院的觀眾大失所望,不愛金氏喜劇的觀眾也不買帳,導致一部經典好片票房失利。
拿武俠片來說,另一個有名的例子則是王家衛的『東邪西毒』。當初它在港台上映時,期待看巨星演出武俠片的觀眾,從頭到尾只等到塞牙縫也不夠的一丁點武打戲,其他都是張國榮的喃喃自語,與幾個渾噩度日的角色,因此許多人批它根本是冒牌的武俠片,票房之慘淡自不在話下。
直到數年後,或許也是社會的審美觀與潮流變了,它的藝術價值才開始被影評與觀眾所重視,還它一個應得的評價。
這回『武俠』在中港台上映,同樣得了兩極化的評價,在歐美則似乎較被接納(入圍坎城影展、觀眾看完首映數度鼓掌),讓我聯想到張藝謀的『英雄』、『十面埋伏』,與黑澤明這位導演。我不知道這部片究竟是在根本上爛,還是觀眾誤把珠玉當糞土,要經過多年沉澱才能平反,總之我認為要欣賞這部電影,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抱太多預設。
期待陳可辛導演的,想看更深入的思想與人性探討;期待甄子丹的,想看更刺激精彩的武打;期待「武俠」二字的,想看大俠經世濟民、快意恩仇的情節──有了這些先入為主的想法,一旦期待不符,就會因失望而忽略了電影本身的美好,大肆批評。其實換個角度去看這部古龍式的、描寫「個人之俠」的小品電影,會發現它還是頗為豐富耐看。
電影的開頭與結尾,都在描寫劉金喜家一天的開始,但經歷種種曲折,觀眾都知道,在終場時,一切都已不同了。形於外的有劉金喜的斷臂,形於內的有家人間更緊密的感情,及阿玉終於突破心防的一句「晚上見」。我想起之前在武俠版看到的一篇傑出短篇『華陰失馬記』,正也是這種「開頭見山是山,中途見山不是山,結尾見山還是山」的結構,然而,『武俠』更有雨過天青的歡快舒暢,以及恩仇付諸笑談中的恬淡悠遠。
[題外話]
一、飾演曉天的小演員超級可愛,圓滾滾的眼睛像小狗一樣,真是我見猶憐。
二、第一次看湯唯演戲,她的長相比我想像中還要稚氣,剛開始看她演媽媽,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也看不出她演技的出彩之處。直到看到第三遍,才越看越看出她舉手投足的戲味來,不知不覺喜歡上她甜美溫暖的笑容。
三、用唱歌表示心情的村民,真是太可愛啦!
四、人真的很奇怪,第一次看時,明明無法理解那些正經的場面竟有人笑,之後每次看,卻都期待觀眾在那些橋段發笑,我是被觀眾的笑制約了嗎?
五、唐龍的斷臂純粹是丹哥的臨時提議,大部分人都將它解讀為「向第一代斷臂刀──王羽」致敬,但我覺得從劇本的角度考量,加插這場戲的確增加不少戲劇張力,比如我看到那一幕時,想到接下來跟教主的決戰,心就不禁涼了半截,超擔心劉金喜一家大小的安危。
不過它最為人詬病之處在於「斷的是左臂而非右臂」,雖說背後原因應該是丹哥匆促之間,來不及練左手使刀(當年王羽練了三個月),但我還是覺得導演該給個足以自圓其說的解釋。
此外,我也好奇七十二地煞對同伴的認同有沒有等級之差?否則為什麼那麼輕易就放過唐龍,不追究他殺了教中三員大將(包括教主)?
六、徐百九身中劇毒這點,我一直以為導演鋪這個梗,到後來會有所作用,想不到之後就沒再出現過了,有點可惜。
七、我想看導演的刪除片段啊~超值版DVD快出吧!
主要是想看這個(金城武被刪光光的打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