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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樣的紙條】

被神樂逃脫後,淺間前往新世紀大學醫院五樓,尋找與案件有關的蛛絲馬跡。隔天(不知道為什麼非隔一天不可,大概淺間很忙吧)他再度造訪醫院,這回的目的地是蓼科早樹的專屬醫生,同時也是DNA搜查部顧問──水上江里子教授的研究室。

我覺得這部份拍得不好。淺間在精神領域毫無涉獵,怎麼能立刻聯想到雙重人格,直接問水上教授:「神樂那傢伙,是雙重人格吧?」

比較好的做法是將「神樂與隆(另一人格)對話」的紙條放在桌上,問水上教授這意味著什麼,由水上教授自己說明。

即使如此,這些紙條還是充滿疑點。

先前,神樂看到DNA分析結果後似乎想起什麼,走到桌邊寫紙條。但才寫到一半,白鳥就走進研究室,他也立刻將螢幕關閉,取出晶片離開了。若說淺間手上的紙條是這場戲的後續,之後就開始亡命天涯的神樂,究竟是何時踏進新世紀大學醫院,透過紙條跟隆對話的?

其中一種解釋,是淺間早晚會注意到,若神樂是真兇,應該不會特地拿自己的DNA去分析。水上預先想到這點,便故意在畫室留下紙條,引導淺間轉而懷疑隆,好讓共享同一身體的神樂也擺脫不了嫌疑。

只是,水上為隆辯護時,說他溫柔得連一隻螞蟻都不願踩死也好,說他只對畫畫感興趣,從不與外界接觸,沒有殺人的動機也好,就是不該強調「他不可能殺人,尤其是蓼科兄妹」。

認識蓼科兄妹的是神樂,不是隆。水上這麼說,表示她知道隆和蓼科兄妹的關係匪淺。觀眾便能進一步推論,她也知道隆和早樹的戀人關係,早早聯想到她就是真兇。

而若紙條真是水上放的,淺間之後也該懷疑到這點才是(理由同上,即神樂沒有機會放紙條)。

此外,淺間發問的內容,也未免太少了。照理說,若懷疑是隆殺了蓼科兄妹,首要了解的就是殺人動機。淺間卻完全沒問水上,神樂與早樹平時相處的情形、隆與早樹之間是否有交集、神樂和早樹平時的交際圈,兩人的個性等等。

小說在這方面描寫得很仔細。包括早樹從小就為胎記自卑,討厭照相,不愛和人接觸,成天躲在房內,並演變成自閉症;包括警方把她視為寶貴的「資產」,要求她和哥哥待在醫院,不能輕易離開,也不准外人隨便接近。

因此,她才會為了和隆見面,在監視器上動手腳;在她身上採集到的DNA,也才會被認為是犯人所留下。

電影中沒有加入這些背景設定,早樹和隆似乎隨時都能見面,水上教授對此知情也支持,早樹特地在監視器上動手腳,就令人費解了。

電影片長有限,無法像小說一樣面面俱到,這我明白。但有些背景資料用幾句台詞、幾個畫面就能交代,別說刪掉那一大段動作戲了,就是把一些冗贅的鏡頭縮短,都能爭取到這類說明時間。

因此我不認為交代不清,純粹是「電影」這個媒體本身的問題。

老話一句,我認為最大的問題還是導演。

 

【雙重人格】

神樂踏上DNA研究之路,是為了找出雙重人格的答案。水上教授的解釋,正好呼應前面神樂所說:「每週進行一次個人的研究,研究遺傳基因與心靈的關係」。

有人說,既然神樂知道自己有雙重人格,就不該斷言「DNA可以決定一個人的一切」。但我想,他是把「雙重人格的產生」也一併歸為DNA的影響了。

小說中的神樂,是真的饒富興味地研究隆和隆的畫,想闡明雙重人格的奧秘,並不認為自己是在接受雙重人格的治療,而是正在進行一項劃時代的研究;電影中的神樂所謂的「研究時間」,就比較像是純粹給隆自由活動的機會了。

其實我很希望電影多描寫一些神樂和隆對彼此的感覺和互動。可惜勉強可以看到的,只有隆因為厭惡神樂迷信科學的作法,故意改變慣用手;而神樂這邊,大概只有眼鏡了。明明沒有近視,卻硬掛在臉上的那付「眼鏡」,好似在宣告自己與隆的不同,強調自己擁護科學的「學者」身份。

因此,最後神樂在車內取下眼鏡,或許正代表,他對隆的對立意識已經消失,沒有再區分彼此的必要了。

 

※   ※   ※   ※

在「自稱」上,電影也比小說多了一些堅持,可以從中感覺到兩個人格的不同。

隆從頭到尾都用「僕」自稱,神樂則基本上使用「私」,只有兩次說「我不能在這裡被抓」時用了「俺」,以及最後寫給隆的信中用了一次「僕」。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神樂在性情上,亦或心路歷程上的轉變。

以下大略說明一下這幾種自稱在日文中的區別。

「私」是比較客氣禮貌的用法,女性必用。男性用常體說話時,若還用「私」自稱,聽起來可能會給人一種自以為高貴的違和感。

「俺」只限男性使用,顯得較粗魯,跟朋友或下屬等不需拘禮的對象講話時,可以用常體結合「俺」。若說話者是不拘小節的人時(比如淺間),就算用敬語對上司說話,也還是會用「俺」自稱。

「僕」也是男性自稱的方式,與敬體合用時顯得比較禮貌。也可以用在常體,聽起來會比用「俺」來得有禮,因此對女性說話時用「僕」較好。



【白鳥里沙】

神樂之所以能順利脫逃,主要多虧白鳥在暗中相助。

小說中,白鳥一開始就在電話裡自曝身份,要神樂盡快關機,改用她指定的手機,以免被警方追蹤到所在位置。神樂對她的信任,是慢慢建立起來的。

但電影中,神樂直到脫離警方追捕,才知道協助自己的人是白鳥(而且沒有馬上關機),在不知是否有詐的情況下,毫不懷疑地照簡訊指示前往廢棄大樓;而白鳥講電話時先變聲,除了給人感覺「這人個性還真差,這種時候都要先捉弄人」,似乎也不見其必要性。

有些人批評:「白鳥是美國派來的間諜,她被殺之後美國政府卻沒有任何動作,與蓼科兄妹通信的美國數學家也沒有下文。」

這部分倒不能怪編劇,畢竟小說本來就是這樣寫。

杏在詮釋白鳥一角時,用的是和小說全然不同的形象。剛出場時莫測高深,冰冷美豔,氣質上比較內斂。到了和神樂把話攤開來說的時候,大概是無需再隱藏自我,眼神流轉間,便經常流露出一股帶有侵略性的狂傲。有時看她對神樂說話時的態度,會忍不住想:「她先前是不是已經忍神樂很久了,所以見他落難就趁機落水下石?」

這個看起來渾身帶刺,又酷又神秘的美國情報員,看起來還有許多故事可講,許多秘密可挖,卻只在一瞬間,就被輕易殺死了。

關於她被殺的理由,小說中有清楚的解釋。因為她拿出NF13的基因樣本,打算私下作分析調查。新型DNA系統固然可以隱藏真正的白金數據,傳統的DNA系統卻沒被動過這種手腳。只要把樣本拿去和幾個可能的人選(當時出現在醫院內的人物等)作基因比對,就能找出真兇。

但電影不但沒提到這點,連殺死白鳥的真兇是誰,都沒有講明。小說中,白鳥毫無疑問是被水上滅口的,但電影中的水上和白鳥基本上沒有交集,也不可能知道她拿出NF13的DNA樣本。反倒是白鳥被殺前,與志賀所長在走廊上擦身而過,志賀回頭望著她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夾雜著幾分驚訝與警戒,反應相當耐人尋味。

後來淺間的上司問志賀:「為什麼連白鳥都被取走一根肋骨呢?這到底是在模仿什麼?」

志賀立刻斬釘截鐵地說:

「這不重要!只要隨便找具無名屍頂罪,就能收拾殘局。重點是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白金數據的存在!」

聽了這番別有深意的話,不禁要懷疑,白鳥的死,根本就是整個警察上層體系,甚至是政府幹出的勾當。或許連蓼科兄妹的命案,都不只是水上教授一個人瘋狂的罪行,背後還有更複雜龐大的黑手在操作。

想到這裡不禁背脊一寒,同時也感到諷刺。神樂把早樹視為實現理想的工具,自己卻也被水上教授操弄在股掌之間;水上教授自以為掌控著一切,實際上很可能也只是別人手中的棋子。每個人都把白金數據視為寶貝,他們眼中的白金數據卻是天差地別的存在。

對神樂來說,那是讓國家更安定理想的媒介;對水上來說,那是藉「篩選人類」創造理想國的第一步;對志賀和官僚們來說,則是滿足私欲的手段。每個人都以為未來正朝自己所期望的方式展開,事實上只是吃與被吃的殘酷鏈結。

從這個角度來看,電影比小說更黑暗、更無奈,有一種宿命式的悲愴味道。



順道一提,飾演志賀所長的生瀨勝久之前以喜劇角色居多,舉手投足有股「舞台味」,比較誇大、用力,有時和詮釋神樂時的二宮,在某程度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就是一種好似經過精密計算後的呈現。但是生瀨桑略帶陰柔(?)的詮釋,常讓我忍不住失笑。

明明在電影試寫會上,生瀨桑強調這次演的是正經嚴肅的角色,沒有搞笑的。也許他是刻意賦予志賀這種有點滑稽,或說丑角化的形象吧。


【神樂啟吾之死】

神樂產生雙重人格的關鍵,在於目睹父親自殺。台版字幕沒把雜誌中「膺品集團上陸,對美術界造成巨大衝擊」、「孤高的藝術家」等字眼翻出來,因此台灣觀眾更難想像神樂啟吾的心境與處境。他在小說中遇到的是更加難堪的場面,因此會想不開走上絕路,可說在意料之中。電影沒有講述得很明白,只能靠自己腦補。

一個對自己的才華深具信心,認為自己的作品獨一無二的天才陶藝家,發現新型電腦竟然可以仿造出連鑑定家和收藏家都辨別不出真假的偽作。別說這會對作品銷路帶來多大影響了,他內心所受到的衝擊,想必也是無法估計的。

──就算沒有我這個人,只要有電腦,就能隨時做出我的作品來。

神樂啟吾當時或許是這麼想的吧。

在這種絕望的時刻,他最需要的就是認同。需要有人告訴他:你的作品才是我想要的,是別人仿造不來的。你是有價值的!

然而,看著他的作品成長的兒子,卻說:「搞不好這是爸爸至今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

那一瞬間,神樂啟吾這個人存在世上的理由,或許就已經徹底消失了。

不禁要怪編劇殘忍,給神樂背了這麼一個沉重的十字架。特別是,承受這一切的是純真的隆,不是冷酷的神樂。神樂反倒像是隆為了不讓自我崩潰,而產生出來的「保護人格」。因此他否定一切非科學的存在,只信奉結果。諷刺的是,卻是結果出賣了他。

 

※   ※   ※   ※



我非常喜歡夢中那段兩個人格對話的場景。

「隆,是你殺的對吧?顯示犯人是你的DNA分析結果已經出爐了!」
「你總是這樣,永遠以結果來判定一切,真是個可悲的人……所以你才看不懂我的畫。」
「你畫的是誰的手對吧?」
「是爸爸的手喔。」
「老爸的?……畫那種東西到底有什麼意義啊!」
「想法必然是透過手來傳遞。而那雙手,能把泥土捏塑成形。」

最後一句話,是從小說中直接截取出來的。在那一段奇遇中,神樂領悟到:電腦最終只能複製父親的作品,不能複製作品中的創意和巧思。能夠數據化的只是結果,開頭那個「創造」的過程,卻是充滿變數、不可預知的。

電影刪除了這段插曲,神樂最後的領悟便難免有為說理而說理的牽強感。難得電影特地將被水上教授殺害的人,通通改為反對DNA法案的領導人物,照理說能將小說這段故事結合得更好,簡直太浪費了。

不過,換個角度想電影的設定,脫離水上教授的催眠控制後,本就是主人格的隆,理所當然會逐漸取回身體的主導權。因此神樂腦中開始閃現隆的記憶,不時轉換為隆,被隆的感情所影響,也就不奇怪了。兩個人格在夢境中的對話,或許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這種影響的展現。

從這個角度來看,與其說神樂最後的領悟來自他逃亡的經歷,不如說是這段經歷中,與隆的反覆交流所帶給他的感悟。





不可不提的是二宮在這場戲中的演技。無論看多少次,都能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比起被淺間等大批警察追逐,這時的神樂,眼神狂亂,焦躁徬徨,更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狼狽感。另一頭的隆眼神清冷澄澈,彷彿先知般看透了一切,顯得神秘而又淡然。這一幕,張力更勝任何一場二宮與豐川悅司或鈴木保奈美的對手戲,卻是他分兩次拍攝的獨角戲。

想到這點,心情就有點複雜。畢竟二宮說他的演技,是與其他演員一來一往對戲的時候,透過互動所激發出來,或說,一起「創造」出來的。但無論如何,光憑這場戲,就能讓人充份見識到他出色的表現力。

 

 

【聯手】

導演拍到後來,總是說:「這是部神樂與淺間的愛情故事。」

就算真是愛情故事好了,那種天雷勾動地火的化學反應,也沒有充分呈現在觀眾面前。

在我看來,這個故事的主題之一,是勸人不要一味追求科技,才能避免弊病產生。小說中的淺間就是查覺DNA系統不可靠,上級似乎在進行某種不可告人的陰謀,決定回頭用傳統方法蒐證,才判斷神樂不是真兇,提議合作的。

電影沒有呈現出淺間這種土法煉鋼的精神,查案過程幾乎都人間蒸發了。若能透過查案來側寫神樂這個人,逐步加深淺間對神樂的同情與認識,那麼淺間在神樂製造假車禍出事時,會情不自禁跪倒在地,便不致顯得突兀了。

豐川悅司這場讓二宮也不禁心動的即興表演,在缺乏良好鋪陳的情況下,只會讓人懷疑:「有必要這麼激動嗎?」。

 

※   ※   ※   ※

 



豐川悅司所詮釋的淺間,是一個內斂正直,外冷內熱的人。因此大多時候臉上都沒有太多表情,很容易被誤以為是「撲克臉」,有些人因此批評他的演技。

但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從他的眼神和肢體語言,感覺到每一場戲裡,淺間內心的細微變化。像是志賀所長揭露監視系統的存在後,要淺間立刻前往逮捕神樂,他默默領命而去,臨走前的表情卻隱含憤怒;又比如從神樂手中接過槍時,他臉上滿是痛惜,慢慢走進房間時,也有一種舉步維艱的感覺,好似不願面對神樂當真成了殺人犯的現實。

而淺間在追捕神樂的時候,那份充滿餘裕的悠然,就像一頭豹子,帶著野性的優雅,優雅卻危險。緩慢地,一步步走向牠的獵物,看準時機再一撲而上。難怪二宮說他是真的逃得很害怕,覺得一旦被追上就完了(笑)。

若能有更多鋪陳,淺間和神樂的對手戲,該是很好看的。

 




【胎記】

體育場那一段從神樂轉變為隆(看到照片後)再轉變回神樂(回過神拭去眼淚)的戲,我一直不懂為什麼淺間臉上完全沒有驚訝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隆,當時又正在和神樂說話,換作任何人都會被這突然的情況嚇到,他卻依然一臉鎮靜地等他們人格轉換來轉換去,最後才說:「神樂,要不要和我聯手?」

難不成從導演的角度來看,這時淺間對神樂的「愛情」,已經進展到能一眼認出誰是誰了嗎?(水上教授都還要姑且問一句的)

雙重人格轉換不明顯,其實是導演開拍前就找二宮商量,取得共識,刻意這樣表現的。他們不想讓神樂和龍變成像「天使與惡魔」般的強烈對比,而是同時並存。有時是三比七,有時是七比三。不管那個人格出現,都隱隱帶有另一個人格的影子。

有人對此很驚豔,覺得前所未見,很新穎有趣;既考驗演員的演技,也考驗觀眾的眼力。反過來說,比較能接受傳統表現模式的觀眾,就會消化不良了。

因此我認為,只要更動一下淺間的反應,就能保留現有的詮釋,又能讓觀眾一眼看出是那一個人格在說話。於情於理,淺間沒反應都是個敗筆。

※   ※   ※   ※

 

雖然在雙重人格的部分,我頗能贊同導演的想法,但有時我真的搞不清楚,導演究竟是高估觀眾的智商,還是低估了。

說高估嘛,卻又在每個場景轉換的時候,特地打上日英兩種字幕來說明,好似生怕觀眾看不出來;說低估嘛,卻又把許多解謎的部分略去不提,或者只用畫面呈現,沒有說明性的獨白或對話,要觀眾自己去猜測、想像。

明明是商業娛樂片,有時看起來卻像難懂的藝術片。也難怪它無論在日本還是台灣,都評價兩極,喜歡的很喜歡,討厭的很討厭。

就拿神樂看了淺間拿出的照片後,轉變為隆,陷入隆的回憶那場戲來說吧。因為淺間先前對神樂說:神樂出現雙重人格的症狀後不久,就到新世紀大學醫院接受治療,同一時間,早樹也被帶到新世紀大學,從而與隆相遇。因此,觀眾看到回憶鏡頭中,隆對早樹說:「我爸爸去世了」,就會直覺認為: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問題是十五歲的隆\神樂是另一個少年演員演的,觀眾接著便會開始感到困惑:「這是怎麼回事?既然如此,找另一個演員來演少年時期有意義嗎?」

起初我也是這樣想,直到看了某個網友的心得:

隆說早樹一直不斷寫著質數,同一場景則是已經15歲以上的隆(因為已經是二宮演了)在雨中說出爸爸過世的事實。因為爸爸早就已經過世,照理說沒有特別哭著說的必要,所以大概是要表示他正視父親的死亡?類比之下,或許可以把早樹不斷寫質數的行動視為某種祈求(疤消失)的儀式?因為在那雨中兩人已經共同面對事實,所以之後也停止了寫質數這行為?……最後的圖片上沒有疤是為了暗示『真實』被隱藏起來?」

註:出自ニノ週記

 

這段話讓我茅塞頓開。但是,說到頭這終究只是一種解釋,事實如何還是一團謎。搞不好導演只是覺得這樣拍很唯美,沒想太多,也沒注意到bug就拍下去了,就像神樂受傷的腳到後來突然沒事了一樣。若是如此,我們這些「認真填坑」的觀眾豈不是很蠢?

 

※   ※   ※   ※


隆看到照片後,冷不防問淺間:「你覺得是那一個?之前根本沒有什麼胎記啊。(どっちだと思う?痣なんてなかったよ)」,這句話在日本也引起不少網友討論,不懂「那一個」究竟是指什麼。

據說這是二宮即興說出的台詞,連導演聽到時都嚇了一跳,但事後想想覺得很好,就採用了。

日文這種語言特殊的地方,在於其「曖昧性」。由於主語、動詞等經常可以省略,靠的是聽者的「心領神會」,因此想像空間也大。正如這句話,可以解讀為:「你覺得是有胎記還是沒胎記?」「你覺得是照片中有胎記的早樹,還是畫中沒胎記的早樹?」……等等。

台版字幕直接套上譯者的解讀,翻成:「你覺得是誰的記憶?早樹本來沒有胎記的啊。」等於是剝奪了觀眾想像的權利,還有可能誤導觀眾,遠不如直譯出原句來得妥當。

在我看來,比較符合劇情的解讀應該是:「你覺得是照片中有胎記的早樹,還是畫中沒胎記的早樹?」

事實上,之後確實是畫中沒胎記的早樹藏著Mogul,隆這句話可說是強烈的暗示。

為什麼不明講?我猜是因為隆已經推想到,殺死早樹的兇手就是水上,因此對淺間(或者神樂)出了一道謎,把一切交給命運。若他們猜得出答案,就讓他們揭發水上教授,若他們猜不出,就這麼算了。如此一來也不必正視現實,可以繼續逃避下去了。

一直以來,隆不都在逃避嗎?就連神樂開始逃亡後,隆始終不出現,或許都是出於逃避。

就算真是如此,也沒有理由責備他。換作任何人,應該都無法承受吧。世上唯一能交心的人,是被視同母親的恩人所殺。有幾個人能面對這種殘酷的事實?

到了最後的最後,看完神樂的信,隆也只是回過頭,如往常般繼續作畫。看到那樣的反應,我有一種心酸的感覺。經過這次事件,隆會不會再也不願與任何人接觸,只想活在畫中的世界,因為那世界沒有背叛,也沒有悲傷。早樹會一直活在他的畫布上,對他微笑?

 

 ※   ※   ※   ※

 

有人認為,隆說「本來沒有胎記的啊」,是因為在隆眼中,早樹臉上沒有胎記。小說的設定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這麼想似乎也無可厚非。

但我認為對隆來說,外表的美醜根本不重要。早樹就是早樹,不管有沒有胎記都一樣。因此他畫早樹時,沒有特意避開胎記,只有為了做記號才將胎記塗去;最後一幕中,兩人緊靠著彼此時,隆也毫不避諱地撥開早樹的頭髮,露出整片胎記來。

照理說,早樹對胎記極度自卑、在意,平時都以頭髮遮住臉,換作別人這麼做,一定無法接受。但當隆撥開她的頭髮時,她臉上一點退縮或抗拒的表情都沒有。

可見,他們對彼此而言,確實是「唯一」的存在。唯一能夠傾訴內心不願碰觸的傷口,唯一能夠展現不願給人看見的缺陷。

那一幕,他們就像兩隻小動物,互相依偎、取暖。那畫面是那麼美,以致每次看到都忍不住要流淚。

可以說他們是戀人,也可以說他們是彼此唯一的精神依靠。

電影沒有演出這份信賴感是如何建立起來的,但這樣的關係,比小說更加深刻,動人。

他們的命運,也就更加令人心酸。

 


 ※   ※   ※   ※

 

小說中,無論蓼科兄妹的命案,還是神樂的殺人嫌疑,通通是最高機密,只有極少數人知情。

所有奉命追捕神樂的基層警員,都被排除在調查之外,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因此,包括淺間在內,許多基層警員都在暗中不滿,尤其是對「DNA特殊解析所」這個剛加入搜查沒幾年,卻趾高氣昂的「異類份子」。

淺間正是利用警方的內部矛盾,才能順利潛入白鳥的命案現場,拿到她與神樂通話的手機。

電影一概不提這類衝突,本來相當合理,甚至有幾分讓人熱血沸騰的情節,就顯得漏洞百出了。

若不是警方管理鬆散,淺間怎麼能隨便進入「全員待機命令」的命案現場,卻沒人過來阻止(每次看其中一人抬起手又無力地放下,都覺得好歡樂XD);若不是警方毫無組織,之後淺間怎麼能輕易潛入特殊解析所,脅迫研究員替他分析Mogul。

太過順利的進展,也就缺乏應有的懸疑張力,讓人難以入戲。






【母性】

電影中的水上教授與原作相反,是名女性。無論性格還是殺人動機,都與小說不同。

水上教授這個角色,也就更加複雜,更加耐人尋味。

電影將水上教授改為女性,是想加入原作沒有的主題──母性。她對神樂和隆,不只是站在醫生的立場,也帶有一份母愛。可以說她瘋狂的計劃,正是從這份母愛而來。

她之所以想創造一個「只有優秀人類」的國度,就是不想再看到遭受父母虐待、殺害、拋棄的孩子。她相信只要人類的基因夠優良,就不會再有這種慘事發生。

或許可以說,她殺了一手帶大的早樹,又打算連隆一起殺了,是抱著「犧牲小我」的想法,認為要成就「大業」,就得捨棄個人幸福。

也可以說,她認為只要保存基因,早樹和隆在另一種意義上就仍然活著,並沒有真正死亡(消失)。

或尤有甚者,她展示給隆看的胎兒影像,並不是電腦的模擬畫面,而是實際存在的。

只不知為什麼在她的定義裡,患有雙重人格的隆和自閉症的早樹,都不屬於「缺陷品」。若她是因為這樣才要殺死他們,用他們的基因萃取、創造出一個「更加完美的存在」,應該會合理許多。

所以隆只能開槍。

如果死的只有他一個,我想他應該會義無反顧地去死。就算水上教授是殺死早樹的兇手,就算水上教授背叛了他們的信任,他也只會傷心,不會怨恨。

打從水上教授掏出槍來,他臉上就沒有半點恐懼的表情,只有已經心灰意冷的絕望。

就是那個神情,讓我突然好喜歡隆,也好同情他。

但是事實就是,即使隆死了,一切也不會結束。水上教授的瘋狂計劃會繼續下去,犧牲者也會繼續出現。放任不管的話,不知有多少人會因此受害。

所以隆只能開槍。

一句無心的話害死父親,又不得已親手殺死「母親」。編劇你也真夠狠,所有灑狗血的情節全塞給隆了。

 

※   ※   ※   ※




水上教授本身也很矛盾。

她去找淺間,告訴他神樂的人格或許已經失衡,大肆渲染這件事的後果,在小說中,是為了透過淺間找到神樂,好殺了他滅口。但電影把這場戲安插在中間,意義就變調了,讓人忍不住要質疑她這麼做的動機何在。

有人猜她是擔心不趕快找回神樂,繼續施加催眠,隆會取回身體的主導權,或者造成神樂精神失常。也就是說,是基於保護他的立場。

但水上教授這時都打算殺死神樂了,還管他的精神會不會失常?

我倒覺得,她的用意和小說一樣,也是希望淺間盡快抓到神樂,以免夜長夢多。至於她要用什麼手段把罪過推給神樂,把他偽裝成畏罪自殺,就不知道了。畢竟電影中加了個監視系統,神樂跑到她的研究室,很快就會被警方發現。但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匆忙,可能是算準志賀終究會替她收拾爛攤子吧。

她一開始就對淺間自稱是「神樂與隆的母親」,但就種種跡象來看,她對神樂比較像是「志同道合的同伴」,隆才是她心目中的孩子。當神樂進入她的研究室時,她雖然問:「現在是那一個你?是神樂君?還是隆?」卻沒有等到神樂的答案,便自顧自地進入正題了。

想來是她立刻就從神情和氣質,分辨出進入研究室的是神樂,不是隆了吧。

就演員這部分來說,在日本被批得最慘的是鈴木保奈美。認為她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狂氣、氣場不夠、演技不足以撐起角色。甚至連她的聲音太柔細,都是網友批判的目標。

但我真的很喜歡她這一段的演出。

起初只是用淡淡的口氣在陳述理想,聽到隆質問:「為什麼要殺死早樹?我們是那麼信任妳。」她臉上第一次露出哀傷的表情,用一種似有些許無奈的語氣說:「DNA就是一個人的一切,所有的感情和思想,都是能夠被數據化的。」

緊接著,大概是回想起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價值的」,她很快回復了正常的語調,浮現一絲笑意對隆說:「我相信換作是神樂,一定可以理解我的。」

明明先前神樂已經對水上教授所說的一切斷然否定,她這麼說,不是很奇怪嗎?

但隆聽了她的話,瞬間表情變得很微妙,一時說不出話來。就好像弟弟聽到媽媽說:「你哥哥比你能幹多了」,忍不住陷入自我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比較沒用?」 

挑起隆內心的這一點小小嫉妒,或說自卑心,以重新取得無庸置疑的優勢地位,或許就是水上教授這句話的真正用意。

之後拿槍對準隆時說:「在最後,只有一次也好,你能不能喊我一聲媽媽?」

槍被奪走後,忽而溫柔地說:「還給我……」,忽而強硬地叫:「把那把槍──還給我!」

這時的水上教授,我覺得已經不是站在主治醫生,或者瘋狂(用本人的話來說是「背負全人類使命」)科學家的立場,而是一個在精神上獨裁、溺愛,又充滿獨佔欲的母親。

或許她本來也是有點受傷的。以為只能依靠自己,沒有自己就活不下去的「兒子」,竟然可以脫離自己的控制,不斷逃亡。但是見「兒子」還是對自己千依百順,要他往東,他便不敢往西;要他死,他便不敢求生,連那把能一槍解決他性命的槍,他也依言乖乖交過來了。

那一刻,她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母親終於確認她的兒子需要她、不能沒有她,充滿了欣慰與滿足。

緊接而來的擁抱,就像在說:「對……就是這樣。這才是我的乖孩子。」

那時在她眼中,隆手上究竟是不是握著槍,根本一點差別也沒有。她很肯定,隆絕不會對她開槍。就像全天下的母親都相信兒子絕不會對自己開槍一樣。

但是她忘了隆體內還有神樂存在。

先前奪槍,就是神樂的意志使然。否則奪了槍之後,隆臉上的表情不會那麼迷惘,搞不清楚槍為什麼會在自己手上,自己又幹嘛要奮力奪槍。

隆終究還是開了槍。他說:「我們非阻止妳不可。」

他口中的「我們」,究竟是指「我和早樹」,還是「我和神樂」,也很耐人尋味。

無論如何,水上教授中槍後那不敢置信,又萬分悲痛的眼神,那隨之奪眶而出的淚水,以及那一句:「為什麼?隆……」,在在顯示她對隆是真的付出了感情。說來可笑,她自己打算殺死隆,卻完全沒料到隆會殺死她;她背叛了隆的信任,卻沒想到隆也會背叛她。

結果東野小說的核心,還是在於「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即便原作是從完全不同的方向來詮釋水上與隆,沒看過小說的觀眾們,仍異口同聲地如此感嘆。可見編劇至少在這一點上,抓到了東野圭吾的「精髓」。

也因為有這一連串複雜的心理狀態,水上的死明明是在那樣一種滑稽的情況下,我卻越想越感到悲傷,越看越覺得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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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跟朋友說起水上是真兇的部分,總忍不住調侃導演:「先前隆和早樹在海邊的畫面並沒有拍到水上,直到真相大白,才將鏡頭延伸到後方的海灘,讓觀眾看見水上坐著對兩人揮手。導演這樣故作懸疑,難道真以為觀眾直到此刻才看得出水上是兇手?」

不過每次看,我都覺得這幕很有意思。水上教授臉上的笑容,並不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反而像威嚴的父親。這跟她開頭呈現在人前的柔弱、溫和氣質完全不同。因此我想,骨子裡她該是個頗為堅持己見的人,有著強硬的信念。一旦認定了什麼,就不容他人置喙。

鈴木保奈美將這個複雜的水上演得很有層次,給人很多想像空間。因此除了一點小瑕疵之外,我很喜歡她在這部片中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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