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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 剛剛才把《武林外史》重看完,心情正是既蕭索,又充實,又捨不得... 這陣子看的小說中,這還是第一部讓我看到廢寢忘食(昨晚為它熬到三點才睡,眼睛都快變熊貓了...)。因此看完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評論來看^^

依稀記得就算古龍迷,對沈浪的印象也不會太好,評價總不脫「圓滑深沉不像人」幾字,但我無論十年前十年後,都還是很喜歡他,只是這次我更為王憐花傾倒,看到這篇以他倆為專題的分析,也就格外開心。前面總評的部份還好,但後面分開分析兩人的部份就寫得非常精闢,沈浪的部份尤其精彩,可能連沈浪自己都沒這麼了解自己喔?(笑)



引言:牛奶咖啡

牛奶配咖啡,人們令它們搭配不過因為他們迷戀那甜苦之間的味道,餘香繞舌,微苦纏留,矛盾的本意也許就是最終又回歸和諧。

所以,有人說沈浪和王憐花才是《武林外史》中的紅白玫瑰,前者得白玫瑰之優美高雅,後者得紅玫瑰之淒豔熱忱。古龍在《多情劍客無情劍》裏安排他們同歸仙山,或許只因為俗世再也盛不下這樣的芬芳。


1. 寂寞高手

看《大唐雙龍傳》時,有時候會恨黃易,因為他硬生生從那叱吒隋末亂世的太原公子身上分出了一個寇仲,讓寇仲分去李世民五分甚至七分光華,也讓隋末那場混亂的角逐從李世民的一枝獨秀變為寇李二人平分秋色。

看回一千三百年多年前,看到天才的寂寞。群雄裏,從薛仁杲到劉武周,從竇建德到王世充,哪路諸侯不曾輕視那二十來歲的少年,又有哪路諸侯真與他旗鼓相當?朝臣中,房玄齡杖策上謁軍門與李世民一見如故時世民足齡不過十八,而一代名將李靖更大他足足二十八歲,況玄齡謙恭,藥師世故,與李世民那剛烈火暴的性子也全然不搭調,君臣名份再當間一攔,這繞著“名君”光環的男人怎能不孤單?從這個角度看,黃易對李小子未必不是愛極,因為他給了他最可敬也最可怕的敵人,這敵人不但與他年紀相仿,最終還成了他的朋友。

視線拉回《武林》,相遇之前的沈王二人,也是一般的寂寞。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這邊刀頭舔血的殺手江湖漂泊,不宜交友,情人更是羈絆。因此沈浪出入仁義莊時,才始終是那個說話不超過十字的落拓少年,九州王沈天君的公子可隨手拋卻沈家在武林中的無上榮耀,也可心如止水地隱在角落裏看那七大高手洋洋自得,但十幾歲的少年形單影隻,寂寞究竟難耐。

那邊韜光養晦的公子暗中策謀,摘下面具便可還複那一臉風輕雲淡。醉臥美人膝,富甲洛陽城,何等逍遙愜意,可戴上假面出得豪宅,卻總還是永無休止的爾虞我詐。無人逼他做那絕世的梟雄,只是似乎只有打拼江山才能填他心中些許空白,讓他不那麼孤單。

相逢前一個在除惡,一個在造孽,正邪絕不相同,可心情卻一般孤寂,身影也一般落寞。

相逢後一個仍舊穩健,一個仍舊激揚,變化了的是兩人的精氣神。彼此一指命中對方的興奮點,從此你來我往,勾心鬥角,無一不是全身戒備全心投入,于沈浪不同於往日的懲殺奸邪,于王憐花亦不同於往日的陰謀策劃。都說沈浪處處容讓,其實王憐花又何曾有違“正直”:數次交鋒,公子既不曾以毒藥加害,亦不曾派手下圍攻,即便是那次借丐幫之手群起攻之,也是料定那一干人等殺不死沈浪。數次交鋒,一直是兩人站在浪尖潮頭的對抗,王憐花要的是公平對決,沈浪期待的亦是真正在謀略上計高一籌。

與獨孤傷進幽靈密洞查看前,兩人的一番默契,已盡去敵意。接下來一路患難與共,王憐花雖有反復,卻是連妒意也漸漸拋下了。

於是有網友感歎,最像王憐花的人其實是沈浪,反之亦然。一時的妒恨不過是天上流雲一朵,“只有你我兩人在時,我卻是你的兄弟,朋友……有時說不定還是你的對頭”——《武林》中最精彩的篇章,莫過於快活林藤樹下那兩個精彩絕倫的少年的真心會晤。

古龍的結局並沒有寫錯,伯牙可為鍾子期斷弦,王憐花為何不能因沈浪歸隱?


2.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沈浪

如果我不覺得王憐花如何卑劣,那麼我也不覺得沈浪如何完美。

如果古龍在《武林外史》裏塑造的仍是傳統意義上的正義的大俠和卑鄙的小人,那麼《武林外史》根本算不得古龍的轉型之作,沈浪和王憐花也根本不值得古迷如此喜愛。

有時候會覺得喜歡沈浪的人和不喜歡沈浪的人,似乎都容易被那些諸如寬容仁義冷靜機智,乃至人格魅力的表面文章所誤導,但如果沈浪給讀者留下的印象就僅在於擁有“英俊瀟灑胸懷博大悲天憫人”等只會令人麻木疲憊的優點,那麼這個形象接近於一個符號的程度遠勝於像一個實在的人。西方強調的個性獨立與我們強調的“人物形象要具有典型性”在道理上是類似的,一個活生生的人要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欲,才能填充那個原本單調的輪廓。

沈浪給人公式之感的主要原因是古龍太喜歡這個人物,以至於總是不由自主地強加作者的溺愛情緒給讀者,結果引發部分讀者的逆反。但是拋開那些毫無新意的特徵看沈浪,這個人物依然稱得上光彩照人。

首先,古龍沒有忘記賦予沈浪屬於他年紀的特徵,年少老成不等於沒有少年心性,所以我們看到沈浪也會驕傲,在朱七七裝幽靈宮主偷襲他時,他的驕傲脫口而出:“我明明是騙不到的,為什麼人人卻又偏偏想騙我?”他也有脆弱,對著金無望,對著熊貓兒,甚至對著王憐花,他都曾由著脆弱流露,再不苦苦掩藏。

他也會甜言蜜語,他也會插科打諢,他也有一腔熱血,他也有萬縷柔情,古龍讓《武》中的全體女性都為他著迷,雖有誇大之嫌,但沈浪不曾失去可愛也是實情。

他也圓滑世故,他也會買弄手腕,與王夫人那樣的老江湖周旋,到快活王那樣的老毒物身邊臥底,他的遊刃有餘並不輸於城府深沉的王公子。他也會不擇手段,為報仇,王家母子可以合作,為生存,在不能確定幽靈宮主身份的情況下也會出手。若說王公子向來任性,道德名聲從沒放在眼裏,沈浪又何曾在意過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

當然,沈浪最大的魅力還是在於他的分寸。他的驕傲,他的憤怒甚至他的吃醋也都掌握在良好地分寸內,連玩笑都能開得不溫不火,因此而形成別具一格的穩重沉靜,偏這穩重沉靜又並不妨礙他風趣幽默,甚至無損於少年人該有的活躍,二者就像火鍋霜淇淋,兩種溫度和睦相處,相得益彰。對比之下王公子有時就顯得毛躁且經驗不足了。小劍客說沈浪的聰明極有分寸,王憐花卻屬聰明得過了頭,也許恰好指出王憐花屢戰屢敗的癥結所在。

永遠的自信,從來都恰倒好處地掌握各種分寸,所以沈浪做不了王憐花那樣的梟雄,在危難中卻從來是精神領袖的不二人選。從不失去冷靜從不失去理智,必要時,金無望可以信任,王憐花可以信任。必要時,朱七七可以懷疑,熊貓兒可以懷疑,甚至連自己也可以懷疑。並非待友不誠,羅列一切可能性對時時刻刻在搏命的人來說只是本能。多疑是血的教訓造就的,且作為沈浪智慧的一部分存在,而絕大多數時候,沈浪並不隨意讓將這多疑開啟。

大漠上,沈浪留下王憐花看管食水,此刻信任的是王憐花,不信任的是白飛飛。沈浪全心信賴王憐花的回報是王憐花的守信,白飛飛最終有機可乘是王憐花的失誤而非王憐花的背叛,所以沈浪既不是失於多疑,也不是失於誤信,瞥開結果不談,沈浪在大漠上的安排其實堪稱雙贏。

快活王批評沈浪“臉皮不夠厚,心不夠黑”,某種程度上是冤枉了沈浪,“狠時能狠,忍時能忍”不是他柴家人的專利,沈浪想狠想忍,一樣能狠能忍。沈浪做不了梟雄的本因不是他不具備梟雄的素質,而是他沒有野心且心裏劃有清楚的底線,在底線之上行事,沈浪的冷酷果決與王憐花無異,甚至王憐花見識了他的心狠,也只有感歎“我委實不是你的對手”的份。

因此,連“多疑”和“殘酷”都控制在分寸內的沈浪,絕不會輸在愛心氾濫上,更不會輸在色令智昏上。高估了自己以誠相待的結果才是造成那致命失誤的本因,白飛飛憑著她留在沈浪心中的高傲印象,成功釋去沈浪的懷疑,可沈浪雖敗卻絕不曾讓情感壓倒理智,從揭開幽靈宮主面紗,大驚失色的一刻開始,沈浪就再不曾信任過白飛飛。快活林裏一番“柔情蜜意”,我以為沈浪已接受了白姑娘的“詭辯”,哪知密洞裏幽靈宮主開口,沈浪卻在凝神將之與白飛飛的聲音對照。可見他對所懷疑的事,從不放棄追查。也就是憑著這樣的冷靜和執著,這樣分寸剛好的信任與多疑,沈浪才能在最絕望的環境中保持十足的信心,他才敢將“只要活著就有希望”這樣的話掛在嘴邊。

沈浪不是神,雖然古龍曾賦予他非人間的智慧。最終沈浪卸下身上包袱,揮別殺手生涯,還複一身輕鬆,那瀟灑本就出於天性。樓蘭一路修行沈浪也在成長,才幸得“人性本愚”的感悟。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其實浪子十歲時就已輕裝上陣。


3.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王憐花

可愛,優雅,邪媚。此三詞常伴“王憐花”三字左右,與公子緣分頗深。但若是某看官只帶著這六字去看《武林外史》,卻不知會得出怎樣的結論——是一路大呼上當受騙,還是方知前人誠不欺我?

反正我當年看《多情劍客無情劍》時,腦子裏勾勒出的王老前輩的模樣與黃藥師依稀相似。但N年後翻回頭去看《武林》,卻只能掩卷感歎王公子獨步武林,絕無分號。

容貌的任意變幻於他不過是小插曲,性格的變幻莫測才是大篇章,他憑著這些變幻譜寫驚鴻之曲,無限拉伸讀者的想像,叫人永遠也猜不出他會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

半是天使半是野獸,於是時而是那文靜害羞的書生,時而是那辣手無情的奸雄。

半是海水半是火焰,所以時而冷酷如西伯利亞冰川,時而又熱情如馬爾代夫的陽光。

可這些,也不過只是這個人物的一個側影。

也許王憐花身上唯一落定了的性格就是他的孩子氣。他的任性乖張殘忍,似乎是成長於無愛環境中的孩子的通病。越是缺乏愛的孩子,越是喜歡欺淩別人,尤其是欺淩比自己幸福的人,他們在其中追求殘酷的滿足感,但發洩過程中卻也無法掩藏自身淒苦的流露。而王憐花卻完全沒有這種淒苦,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他天生不懂得傷心,嫉妒已是他悲觀感情的最高層次,所以眼淚對他而言,才會完全像種奢侈。

這種畸形的“樂觀”背後其實是極度的“精神貧乏”,王憐花一生之中似乎從沒有真正在乎的東西——江山,朱七七,快活王……既然失去之後並不會太痛苦,又何來的“在乎”?所以找一樣王憐花在乎的東西和找一個真正愛王憐花的人,一般的困難。凡人必有欲有求,王憐花是個凡人,可這麼個叱吒風雲的人物的渴求卻未免簡單得讓人心酸——有限的重視——有一個人能稍稍將他放在心上就夠了,可惜從始至終都沒有。就像一個受了重傷只能匍匐前進的人,堅持下去的動力,也許只是前方一個同樣受了重傷的人回首給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而已,可王憐花卻連這樣的眼神和微笑都得不到。當然,他自己根本就不在意,他很積極的一面就在於從不對任何得不到的東西保留過多的幻想,朱七七是個特例,但他和朱七七的結局卻並未跳出那個迴圈。

君子與小人,本就是一線之隔。王憐花徘徊二者之間,不必拿捏尺度,已將“可愛”二字握進掌中。他就像只蠍子,專門以戳人痛處為樂,憑他那敏銳的洞察力窺透旁人的心事,再娓娓道出,直把當事人氣得七竅生煙,他卻一臉無辜,“我只不過是在說真話而已。”他的愛惜生命是眾所周知的,可偏偏越是危險的關頭,他越是喜歡去招惹想要他命的人。貓兒正滿肚子火氣無處發洩,他卻敢直指人家愛著七七,還極哀怨地用個“也”字,貓兒大聲喝令他住嘴,他依舊滿不在乎,“好,我不說了,我本不該說出別人心裏的秘密。”他甚至從不隱瞞他的膽怯或不滿,朱七七質問他埋怨沈浪的話當著沈浪的面為什麼不說,他冷冰冰一句,“只因為我不敢說,這回答你夠滿意了麼?”真是多伶牙俐齒的人也駁他不得。明知道自己得依靠著沈浪卻照樣冷嘲熱諷,可沈浪稍稍拿拿翹,他立馬見風轉舵,水手轉舵時總還要使些力,王公子轉舵時,卻半點不留痕,心裏更不會有半分窘迫。公子千面,就是有這片葉不沾身的本事。快活林佳人驚呼聲中面不改色飲糞水,至今有人哀歎,我卻願擊掌讚歎。藍鳳凰贈令狐沖五毒酒時,小師妹所出之言與朱姑娘阻止沈浪的話何其相似,令狐沖之言行一向不被人理解,王憐花這樣的少年梟雄做事自也不必非要心系沈郎的朱家千金懂得。

誰能讓王公子狼狽不堪?也許只有那個王公子心甘情願地縱容著的朱七小姐吧,可即便是扮成女子,被大腳婆子拿軟兜抬著,也依然是風華絕代的佳人。

一直想不明白,天下間最怕死的王公子為何在生死關頭仍將那秘密咬死在口中。直到腦中依稀浮現出慘白的月光下,一個剛剛還滿面春風的少年突然斂去笑容,輕描淡寫地誅殺屬下,僅因為“你憑什麼也配學我”。看他妒意橫生,看他熱情噴湧,總忘了他也是那般驕傲的人物。沈浪之前,尋不著對手,黑暗裏蒼白的臉上僅有一種可稱為冷峻的表情。“沈浪既去,此後的天下,還有誰是我王憐花的敵手。”快活王只是一個影子,沈浪才是王憐花的鏡子,追求的是豪情萬丈追求的是做世界的強者,天下不過是戰利品不過是身外物。什麼改過遷善改邪歸正,都不過是後人的附會,從來就不是“大俠”,也做不來“大俠”,所以直到丁鵬時代,他仍是“千面奇人”。“亦正亦邪”也許只有作為終身的定位,才顯得魅力無窮吧。

王憐花是地地道道的天蠍,神秘,性感,善妒,敏感……看《武林》時,並不曾為他的“情場失意”難過,直到重看《多情》時,看到這樣的話:男女之間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憐花瞭解得更多了,他自己已看出林詩音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非比尋常。這是不是才是一個聰明人的悲哀的極致。據說天蠍一生只愛一次,據說天蠍在得不到想要的愛情時,會瀟灑地抽身而去,絕不過多糾纏。他們邪惡也灑脫,對於失落的情感,只會在偶爾想起時隱隱作痛,而絕大多數時間,他們認真享受生活,恣意釋放激情。

小劍客曾感歎,《紀曉嵐》裏的和紳與王公子頗為神似,真是一針見血的評價。其實智者之間的較量,本就難分勝負,更不宜輕言對錯,紀曉嵐與和紳之間如此,沈浪和王憐花之間也是一樣。

如果說後半部《武林》中王憐花的奸狡圓猾,見風轉舵與和紳類似,那麼前半部《武林》中的王憐花就容易讓人聯想到《夜訪吸血鬼》裏的萊斯特了:一般的蒼白冷漠,一般的美豔高貴,一般的驕傲也一般的孤獨,同為黑暗的寵兒,都是暗夜的幽靈,就連殺人的動作也都優美得像一首悠揚的鋼琴曲……不同的是王憐花身上有萊斯特所缺乏的熱情,人“鬼”終究殊途,所以王憐花的美麗相對柔和,而萊斯特的美麗就顯得有些淒厲了。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王憐花堪稱古龍筆下最魅惑的人物,然後在人們的腦海裏,他卻多是一身素白地出現,當風而立,臉上只有一層淡淡的憂鬱。

最魅惑的人物卻只適合靜靜地遠遠地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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