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草哲學～Lyo的點點滴滴

古龍自1964年起，作品屢見新意，故事性加強，氣氛的營造與懸念書寫得愈見成熟，個人風格也逐漸樹立，無論人物設定、情節描寫，還是敘事抒情等文風，都隱隱見得到中後期經典代表作的影子。相對於早期可「隨手翻翻隨處放下」、「隨看隨忘」的作品，開始邁入讓人「手不釋卷」、「餘韻不絕」的境界，因此我個人認為，這年實在是古龍創作期中，相當重要的一年。

而1965年，古龍一口氣創作了兩部轉型之作──『大旗英雄傳』與『武林外史』，開始了我心目中古龍最輝煌的創作年代(1965~1970)。

之所以說「轉型」，主要是因為古龍在創作上，已經逐步脫離傳統武俠的範疇，能寓理於情節之中，將推理等新元素帶入武俠小說，同時也塑造出讓人眼前一亮的個性派人物。這些角色無論是美是醜，個性上都帶有極為鮮明、宛如個人商標般的特色，比如沈浪永遠掛在嘴上的懶散微笑，比如鐵中棠宛如石像般堅毅的面容，在在讓這些人物有了令人難以忘懷的魅力，也真正擁有了生命。(『浣花洗劍錄』中的方寶玉童年時期也算是個形象鮮明的人物，可惜成人後無論外型還是個性，都走回傳統老路上去，顯得平淡無味，十分可惜)

我把古龍最輝煌的年代訂在1965~1970，資深古龍迷一定極不認同，因為這段期間，古龍的創作仍不脫傳統武俠的一些模式，文字語言也還未真正進入一般大眾印象中的「古式風格」(斷句瑣碎、以對話為主、作者大發議論)，但就故事內容、結構、角色塑造、創作用心度等整體觀之，我認為這段期間的水準最齊，漏洞最少，也最具可觀性。當然之後不乏具有新意的佳作，對後世的武俠創作帶有深遠的影響，但那些小說的價值大多重在「內涵」或「創新」，要說到故事精彩度，跟這段期間實在差得遠。

唉呀，簡而言之，雖然我也喜歡有哲理、有想像力的小說，但太玄太荒謬或故事太難看的，我還是看不下去。畢竟在我看來，小說的靈魂是「故事」，其次是「人物」，這兩樣東西沒寫好，管它對後世影響多深遠、寄寓多深奧的哲理、文字運用多有藝術多創新，都休想得到我的青睞，就這麼簡單。

有了這個前提，就可以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古龍這時期的作品。它們的角色不像後期多是作者的傳聲筒，或一種刻板的形象，而是真正有思考有血肉的人，古龍會深刻地描繪他們的心理，刻劃他們的人生與遭遇，不知所云的廢話少了，情節的推演卻是流暢自然，對人生與人性的深省也蘊涵在故事中，而不像後期許多作品更像「寓言故事」，變成包裝道理的外衣，少了它本身的韻味。

圖片來自aNobii。

遠避邊疆的「鐵血大旗門」與「五福聯盟」數代結怨，勢不兩立，現任掌門人雲翼率領弟子重返中原復仇，兒子雲鏗卻與五福聯盟中寒楓堡堡主之女冷青霜相戀，慘遭父親家規處治──五馬分屍，雲鏗的弟弟雲錚為了奪回哥哥屍首而獨闖寒楓堡，被五福聯盟三強挾擊，他的師兄──同時也是五馬分屍掌刑人──鐵中棠為了救他，中了敵人欲擒故縱之計，一同被逐出師門三年，同時還要設法幫助師門安全逃脫敵人追殺……

『大旗英雄傳』打從一開始就情節跌宕、扣人心弦，先是慘絕人寰的五馬分屍，緊接著是古廟追殺、沼澤奇遇、洛陽城血戰等，饒是鐵中棠智勇雙全，面對敵人的明攻暗擊、身邊至親的麻煩與敵意，仍是險象環生，過程當真是描述得驚險刺激、吸人眼球，教人一拿起便捨不得放下。其中人性、人情的衝突──比如雲錚對鐵中棠的誤會、鐵中棠與水靈光似乎註定無法結合的戀情、仇恨與情義難兩全的掙扎等──製造的遺憾或懸念，複雜多變的人物關係(之前的敵人，可能是之後的盟友，甚至兄弟)，更是讓人加緊火力猛K書的主要動力。 

最吸引人的，莫過於主角鐵中棠。看過這部作品的人，很難不深深喜歡上他。他是最最讓我難忘的古龍角色之一(已經排入我最愛男角前三名)，也是古龍筆下最特別的男主角。他不是浪子、不喜喝酒、忠於師門，雖然屢次為了雲錚差點斷送性命，卻總是暗中關照著這個熱血衝動的小師弟。為了復仇大計，他忍辱負重，雖然有些不擇手段，但最終他總是為了別人犧牲。就像洛陽城那事件，他見到自己的挑撥離間無意中害了耿直的李洛陽父子、海大少等人，自願留下與九子鬼母血戰；為了阻止七魔女與橫江女王蜂互鬥，不惜投水；見到艾天蝠心灰意冷決意求死，不顧性命地反唇相譏，以激發他的求生意志。雖然鐵中棠大多時候不算強，但他靈動的快劍、靈敏的反應與無雙的機智，卻總能讓人衷心為他折服。

可以說古龍寫過最像大俠的主角，其中有一個就是鐵中棠。

另一個名字跟他一樣好聽的重要男角──雲錚就沒這麼好運了，因為他的熱情直率、瞻前不顧後、經不起激將等性格，為鐵中棠惹了不少麻煩不說，也無法讓讀者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起初實在有點惹人生厭，看到他出場就開始頭大，根本做不成故事的「雙驕」。但有時他這樣的直腸子描寫得倒挺動人，比如和艾天蝠那場因彼此不斷相讓三招而大暴走的對決，就讓我看得瞠目結舌之外，不由得被他吸引，覺得他的確有可取與可愛之處，因此我很能理解為何自此之後，溫黛黛會死心塌地地跟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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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打從中途「碧落賦」中神話般的武林高人出現開始，故事就急轉直下，不但扯出一段大旗門復仇的真正「秘密」，也扯出一堆宛如外星人般高強的人物，結尾更是草率隨便，我看的真善美三冊版中，第三冊甚至幾乎看不見主角鐵中棠的影子，讓我看後不但失望，而且惆悵、難過，不懂古龍為什麼不用心把這個故事寫完，卻為了求「奇」，而走「險」，以致格局太大收不回來，只好處處自圓其說，卻又漏洞百出，難以讓人信服。

(總覺得若不是夜帝、日后及鐵中棠的武功最後被吹捧得太高，一出場可能書中一半以上的人都被KO，鐵中棠也不會一直被困在地底出不去，也無緣參與大旗門的復仇決戰)

書中提過許多連在一起的人物，比如彩虹七劍、碧落賦中人、陰氏姐妹等，為了讓這些人通通有出場的機會，中後段的篇幅幾乎全被他們佔盡了，人物關係也變來變去(以陰氏姐妹的部份為最)，以致先前出場的角色戲份大減，也毫無用武之地，差不多都是莫名其妙就人間蒸發，連主角鐵中棠都不能倖免，實在讓人可悲可嘆。(為什麼提過的人就一定要寫出來？不懂……)

其實，我認為碧落賦和大旗門的秘密可以通通去掉，除非古龍打算寫一部極有野心的空前龐大之作(至少也要像『天龍八部』寫個厚厚五大冊)，否則就他前半部作好的種種設定，能發揮的餘地已經夠多了，實在沒必要多加無關緊要的人物(比如彩虹七劍)與冗雜的情節(比如孫小嬌和易明兄妹)來串場，特別是許多新出場的人物，其魅力根本及不上先前的角色，也因篇幅不夠而顯得形象薄弱(比如花雙霜，根本是個神經病！)，寫出來非但不精彩，反而顯得架構零亂散漫。 

而且，我實在看膩每出場一個女角，就是驚世駭俗、舉世無雙、美豔絕倫、宛如仙子之輩了。隨便講就是一大串：溫黛黛、水靈光、花雙霜、陰嬪、夜帝夫人……這樣反而無法襯托真正出眾那幾位的風采。男角雖然好一點，但只要是少年，無論正邪，也大都是英俊之流。若能在描寫上多點差異性或個人明顯的特徵，我覺得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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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前半段有那些人物或伏筆沒寫完或可以好好鋪陳？可多了。我感興趣的就有：跛腳少年對溫黛黛的仰慕；溫黛黛與雲錚合作對付司徒笑等人與鐵中棠(這兩人的感情若是這階段發展出來的，會更有可看性)；九子鬼母手下九子&七魔女與鐵中棠、水靈光間的對敵或同盟糾葛；鐵中棠與霹靂火間的仇與義；大旗門的血旗與秘笈；鐵中棠與水靈光、冷青萍的感情發展；雲錚的成長；橫江女王蜂中的楊八妹、逃走的花大姑、海大少、柳荷衣、趙奇剛、艾天蝠、冷青霜、大旗門等人的發展等。

如果古龍可以不要那麼貪心，讓這個復仇故事的界限無限擴大，只在前半劃好的圈子內盡情發揮，我想這故事整體的成就會更大，氣勢會更磅礡，也不致像現在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可惜了一個這麼精彩的題材，更可惜了鐵中棠這個讓我愛得要命的經典角色。

發了一堆牢騷，重點只是想說，這故事前半讓我看得如痴如醉，甚至廢寢忘食，為什麼後半要這麼讓我失望？我好鬱悶啊……

補充幾個前後不一的毛病：

1. 照書中描寫，在李洛陽家中，鐵中棠從未讓溫黛黛見過他的真面目，後來溫黛黛帶雲錚逃跑時，不小心撞見鐵中棠，卻一眼就認出了他。
2. 黑星天和鐵中棠在地下洞窟就已見過面，第26章「咫尺天涯」卻說黑星天是第一次見到鐵中棠的真面目(其實是白星武才對)
3. 鐵中棠將寶藏中的三份留作秘密用途，後來卻只說裡面的一份是留給雲鏗的，那另兩份呢？(話說鐵中棠放走雲鏗這件事本身就很多漏洞了)
4. 水柔頌本說她陪了鐵青箋整整兩天，與後來夜帝的描述格格不入。
5. 鐵中棠父親的遺書提過還有一子，最讓他痛心，這事後來不了了之。 

話說我看的『大旗英雄傳』是真善美於民國69年出的版本，全三冊，後來還有出過古龍親自修訂的漢麟版，更名『鐵血大旗』，古龍在新序〈一個作家的成長與轉變——我為何改寫《鐵血大旗》〉中說新版是「把一些枝蕪、荒亂、不必要的情節和文字刪掉，把其中的趣味保留，用我現在稍稍比較精確一點的文字和思想再改寫一遍。」但聽說新版其實只有校正錯字，情節上並沒作多大更動，似乎不看也無妨，但我還是很好奇，不知道有沒有人看過，可以說說新版值不值得找來看？


[題外話]


相對於同年的另一部作品『武林外史』，『大旗英雄傳』在角色塑造上弱很多，吸引我的角色少之又少，配角方面只有海大少和艾天蝠，主角方面只有鐵中棠和溫黛黛。

艾天蝠在書中戲份極少，但他讓我想起『武林外史』中令我難忘的奇男子金無望。比起古龍大花篇幅極力描繪的夜帝與朱藻父子，這個雙目皆瞎、行事狠辣卻不失英雄本色的小角色，卻更讓我同情與喜愛。他與鐵中棠的相交相惜，也是書中最能打動我的部份。可惜他與另一個還算可愛的跛腳少年幾乎都只是曇花一現，很快就消失了蹤影，只留下無限欷歔。

海大少給我的感覺，有點類似『武林外史』的熊貓兒結合『絕代雙驕』的軒轅三光(他的「哥兒們」霹靂火則類似狂獅鐵戰)，像他這樣正中帶邪，卻邪得豪爽可愛的人物，一向是古龍小說中的清流，在這部小說也不例外，他的劫富濟貧、見義勇為都描繪得十分討喜，智取馮百萬的部份讓我聯想到初出江湖的小魚兒，可惜他也是戲份少得要命，沒有更大發揮的空間。

至於溫黛黛，看相關評論時，我原以為她是林仙兒那類到最後才知悔改的毒婦角色，想不到她的心地比林仙兒好太多了，不但聰明堅強，而且痴情可敬，比起幾乎只會柔弱流淚、徒具美貌的水靈光，形象實在豐滿討喜得多(水靈光剛出場很可愛，喜歡她唱歌的部份，可惜之後的她完全是鐵心蘭翻版)。雖然被鐵中棠收買那部份，古龍一時筆鋒偏了，把溫黛黛描寫成一個變態被虐狂，好在之後古龍急忙收斂，讓她回歸正常，使她在我心中的地位遠勝女主角水靈光。 

書中最讓我感動的一句台詞也是她說的：「傻小子...傻小子！別人都愛聰明人，我卻只愛你這股傻勁。」也不知怎地，這短短一句簡單的話竟會讓我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