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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只看『來自硫磺島的信』,不去查背景資料,很難想像這部八成以上的演員是日本人,半數以上說的是日語對白,風格與日片接近,流露淡淡含蓄之美的電影,竟是出自一個美國導演之手。他是科林特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同年早些時候,他還拍了一部『來自硫磺島的英雄們』,藉著兩部電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從美日雙方的角度,描述二次大戰末期的戰略要塞「硫磺島」,所上演的最後攻防戰。
 
硫磺島上的駐軍,處境是困窘的。天皇一方面要他們守住這通往日本本土的最後防線,一方面又放棄了他們,不在海空軍上給予支援,讓他們孤軍奮戰。一批僅兩萬多人的軍隊,竟要與八倍之多的精良美軍對抗。打一開始,我們就知道,日軍沒有任何勝算,注定要敗。因此電影的重點已不是日軍能否奇蹟似地扭轉戰局,而是每一個兵士面臨死亡時,所選擇的姿態。

 
從史實裡,我們知道這群日軍的確創造了奇蹟。他們以寡擊眾,讓美軍的傷亡數字唯一一次超越日軍,佔二次大戰的總傷亡三分之一左右;他們讓原預估五天拿下硫磺島的美軍,苦戰四十天才終於達成任務。但這部片無意渲染、強調這部分的事蹟,因為它的目的不是歌頌戰爭,而是譴責。所以我們看不到好萊塢大片向來必備的超級英雄,看不到灑狗血的起承轉合,更遑論振奮人心的熱血決戰。我們看到的,是日軍內部的矛盾與苦澀,是習慣傳統壕溝戰的將領,不服總指揮官栗林中將「挖掘地下通道」的決策,與「保留有用之身」的命令,失守後不肯撤退,反而命士兵自殺謝罪的人力浪費;是潛伏於地底的士兵們,如何日復一日忍受美軍的空襲轟炸與彈盡糧絕,在漫長的煎熬中,等待死亡。

 
整部電影的敘事節奏舒緩,甚至令人窒息,正如日軍在地底下彷彿漫無止境的等待。就連配樂都沒有一絲慷慨激昂的成份,在平靜中透著一股蒼涼無奈,以及,悲壯,彷彿這群死士最後的輓歌。
 
或許最令人畏懼的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等待。人類擁有豐富的想像力,也不乏強烈的情感,驅使他們在黑暗無望的地底,深深懷念美麗的故鄉與溫暖的家。也只有在回憶的鏡頭裡,這部片呈現略為光明的彩色,而不是宛如泛黃老照片的暗淡色調。

 
對渡邊謙飾演的栗林中將,與伊原剛志飾演的西竹一軍官而言,足供緬懷的部分,相較他人又複雜了一些。他們都是曾與西方文化接軌的人物,前者曾在美國受訓並獲頒勳章,後者曾在洛杉磯奧運拿到馬術冠軍,與許多名流都有來往。對中村獅童飾演的伊藤上尉、二宮和也飾演的小兵西鄉、加瀨亮飾演的前憲兵清水等人而言,美國人是被刻意醜化的野蠻人,死不足惜,對他倆而言,卻是曾經的朋友。昨日之友竟成今日之敵,怎不叫人欷歔慨嘆。

 
因此,雖然西竹一拿僅存的醫藥救助戰俘,在戰場上顯得太天真而理想化,畢竟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但就人道主義的眼光來看,他的舉動卻彌足珍貴。當他念出那名戰俘所攜帶的母親的信,不只在場的西鄉和清水等日本兵,觀眾也從中了解到,無論日軍也好,美軍也罷,背後都有一個關懷慈愛的母親,都有一個等著他們回去的家。歸結到底,戰場上的選擇其實無關乎國籍或立場,而是每一個個體的性格與觀念。正如西竹一救了美軍戰俘,美軍卻把投降的日軍給殺害一樣。


 
這部片雖叫『來自硫磺島的信』,片中的信件,紀錄的卻都是些心情瑣事,對劇情沒有關鍵性的影響,反而經常拖慢敘事節奏,中斷劇情累積下來的緊張或悲壯情緒,刪去似乎也無不可。但為什麼導演堅持要插入這些信件片段,並以之為電影命名呢?我想信件在此的作用,除了表現出軍士對平凡幸福的渴望、對比戰爭的殘酷無情,也象徵著反戰的意念。來自硫磺島的訊息所要傳達的,是戰爭的可怖與不可取,以及諄諄告誡:千萬不要重蹈覆轍,再讓悲劇上演,以致唾手可得的日常幸福,竟成了遙不可及的夢



小兵西鄉vs栗林將軍
 
栗林中將與小兵西鄉,地位懸殊,性格相左,怎麼看都打不著關係,卻在命運的安排下有了交集。前者兩次救了後者,又說「無三不成事」,將最後存活的機會也給了他。兩人的互動不僅是全片一大亮點,就角色本身而言,西鄉也像是栗林中將的對比。一個無心戀戰,毫無傳統日本人對天皇效死的固有觀念;一個忠君愛國,為了軍人的榮譽,上刀山下油鍋亦在所不惜。這樣天差地別的兩個人,看似相反,卻又奇妙地有共通之處。

 
比如,他們都在和盲目的愛國主義相抗,都是軍隊中的異類,他人眼中的「懦夫」。栗林中將就結果來看最為聰明的決策,卻被其他主張正面殺敵的將領譏為「貪生怕死」;西鄉不願隨便了結生命、不肯奮勇殺敵,只想活著與妻兒團聚的想法,也被觀眾評為「膽小懦弱」。栗林中將的勇敢自無需多提,但就算是西鄉,我也從不認為他是個膽小鬼。

 
從頭到尾,西鄉甚少表現出瑟縮恐慌的失措神態,至於嚇得屁滾尿流的畫面,更是付之闕如,有的只是對大日本軍國主義的輕蔑,與對天皇至上觀念的嗤之以鼻。既然對他人而言無比崇高的事物,在他看來都毫無意義,他自然也不可能在槍炮之前,爭先赴死。

 
作為對硫磺島戰略地位一無所知的小人物,會有「這種鳥不生蛋的小島,美軍想要,送他們不就得了?」的想法,也無可厚非。所謂「天皇的恩澤」,對西鄉而言,不過是戰時政府對小老百姓的物資搜括而已。他在乎的不是國家的榮耀,只是個人的幸福。

 
在很多人眼中,或許這太自私,太渺小。確實,在國家面前,「個人」根本不值一提。「沒有國就沒有家」的論調雖嫌激進,但仔細一想,一旦戰敗,下場不是淪為戰勝國附庸,以次等公民的身份不平等地活著,就是國力一落千丈,只能到他國從事基層勞力換取微薄工資。可以這麼說:想保家,就得先衛國。然而,當一群所謂「愛國婦女」義正辭嚴地對西鄉的妻子說:「我們的丈夫和兒子都為國捐軀了,妳憑什麼可以例外?」那種尖銳的語調,扭曲的神情,看在眼中卻令我感到不寒而慄。腦中突然浮現一個念頭:所謂國家主義,會不會只是一種被美化的操控與洗腦,讓多數人,甘願為少數人的利益犧牲奉獻?

 
當西鄉藏起滿腔憤慨,平靜地說:「能為國出征,我感到非常榮幸」,我不禁對小老百姓不得不隨波逐流的無奈,感到萬分同情與哀傷。

 
一路逢凶化吉的西鄉,在電影最後,眼見栗林中將的佩槍落入美軍之手,卻將「明哲保身」的原則拋到九霄雲外,發了狂似地與美軍拚命。我不認為那是愚蠢徒勞的掙扎,或者懦弱小兵的勇氣終於獲得激發。這一刻西鄉的不顧一切,在我看來,是因為這對他而言是有價值的。比起虛幻縹緲的天皇,眼前的栗林中將更值得他尊敬、效命,因此他豁出性命,為維護中將的尊嚴而戰。這份夾雜愛戴與感恩的情義,令人動容,也為之鼻酸。

 
相較於西鄉,栗林中將的擔子沉重多了。身為總指揮官,打從接下守衛硫磺島的命令那刻起,就沒有一絲生還的希望。但他不能在部下面前示弱,更不能表現出憂鬱絕望的樣子來,只有在同樣掛心家庭的西鄉面前,才能稍稍流露一絲落寞。而他的悲劇性還不只如此。正因為他的戰術精妙,造成美軍莫大損傷,並由此推估,要攻下日本本土還需要十萬以上的兵力,美國政府才會決定投下原子彈結束戰爭。好與壞的互為表裡,在此得到最殘酷的映證。

 
精彩紛呈的演技
 
這部片的演員個個表現精彩,一臉正氣的伊原剛志與渡邊謙自不必說,光站出來就有一股令人望之生畏的威嚴,與不失文雅的紳士風度。特別是渡邊謙,從內裡散發的熟男魅力令人難以招架。中村獅童也將兇狠霸道、帶點神經質的伊藤上尉演得可怕又可悲。他想自殺攻擊而獨自衝入戰場,卻茍活到最後,與想求生而投降,卻被美軍無情擊斃的清水,構成另一幅戰場上的可嘆對比。



 
飾演清水的加瀨亮,戲份雖少,卻令我相當驚豔,甚至在某程度上超越了渡邊謙。這主要歸功於他的演技爆發力。剛開始,他的演出一直是內斂、壓抑的,臉上看不到太多表情,直到同袍一一拿手榴彈自殺,他壓抑至今的情感一口氣爆發,令他幾近瘋狂,這個角色的形象才一下子鮮明起來。當時他舉槍對著西鄉那崩潰的眼神與抽搐扭曲的臉龐,讓我留下深刻印象。後來他聽了美國大兵母親的信,對西鄉吐露投降的念頭,那無助又心痛的哭泣,也在我腦中盤旋不已。

 
但在我看來,全片最大的亮點,還是二宮和也。無論歐美還是日本觀眾,本來就認識他還是對他一無所知,看完電影都很難不記住這個演員。有些評論甚至說,他才是這部電影的靈魂人物。當然,之所以如此,部分來自劇本設定。作為反戰思想與一般百姓的代言人,西鄉的確比身為軍人的栗林中將來得有說服力,至少更為符合現代觀念。但不可諱言,這部電影確是二宮最精彩的演出之一,也無庸置疑的會是他的生涯代表作。他將西鄉這個刀子嘴豆腐心,有些憤世嫉俗,必要時果敢堅毅,散發人性光輝的平凡小人物,演得生動、靈活而可愛,教人過目難忘。

 
天生長著一張娃娃臉,即便在硫磺島上被塵土攪得灰頭土臉,依然掩不住清秀稚嫩的五官。但他的好演技,與角色的背景設定,恰恰彌補了這個弱點,使西鄉遊走於少年的衝動純真,與成年人的世故穩重之間。其實最開始二宮參加試鏡時,爭取的是清水一角,但導演一見到二宮,看過他的演技,便認定這是他心目中的西鄉,為此更動西鄉的年齡設定與劇本細節,好讓他更貼近角色。而二宮也不負所望,將西鄉詮釋得淋漓盡致,使日本國內外的觀眾都深受感動,對他的表現持高度肯定。



 
二宮的聲音演技在這部片,依舊發揮得很徹底,印象最深的是對同袍訴說自家麵包店被憲兵隊搜刮一空的戲。在那場戲中,二宮的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聲量也很低,但從逐漸加重的抑揚頓挫中,可以感覺到他胸中的怒火越燃越烈,連帶地周遭的空氣也變得凝滯壓迫起來,令人喘不過氣。他視線的盡頭──獨自低頭吃飯的清水,西鄉和同袍眼中擔當間諜身份的「憲兵大人」──查覺到異狀,侷促不安地抬頭望了過來。西鄉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目中帶著冷冷的敵意。但說到最後,僅自嘲:「我想我該去當漁夫」,便結束了這次談話,宛如對現狀的妥協。
 
這段表演一氣呵成,雖沒有鮮明的情緒起伏,卻讓我眼前一亮,直覺西鄉和一般小人物的角色,很不一樣。能把一個平凡人物演出特色,並把一場輕描淡寫的戲演出深度,就是二宮最大的長處。因此,或許他的演技不是最流暢自然、最無懈可擊的,卻肯定是存在感極強,總能留下幾幕教人津津樂道的經典,深刻雋永的。

 
不可不提的是內心戲與哭戲。感覺上西鄉越是被逼入絕境,二宮所展現的戲劇光芒越是耀眼。比如西鄉見到清水的屍體時,顫抖著伸出手,將清水母親縫給他的防身腰布蓋在他臉上,哀哀悲泣的場景。那是西鄉在片中頭一次哭,也是最後一次。他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甚至發出一個字,我們無從得知他對此作何感想,是認為自己投降的提議害死了朋友,還是為朋友奮力掙扎,最終仍難逃死路的命運而哭?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他那哀慟又絕望的無聲哭泣,遠比聲嘶力竭的哭喊,更令人揪心。 

 
另一場戲,西鄉與栗林中將在洞穴要塞中談話,栗林中將誇獎西鄉是個好軍人,西鄉斷然否定:「不,我只是個麵包師傅。」栗林中將笑了笑:「麵包師傅啊?有家人嗎?」西鄉的表情瞬間變得複雜,目中有淚光閃動,但他仍帶著笑意說:「一個妻子……和去年夏天出生的女兒,雖然我還沒看過她。」
 
栗林中將聞言,沉默一會,傷感地說:「真是諷刺……為了保護我的妻子兒女,我曾誓死捍衛硫磺島;但也因為有家人,信守承諾變得無比艱難。」

 
西鄉被這句話所觸動,原本盡力壓抑的情感,瞬間彷彿要傾洩而出。但他拚命眨著眼睛,別過頭去,不想讓中將看見自己的眼淚。這一段,二宮和渡邊謙演得實在好,以致看著看著,眼淚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我突然發現我最缺乏抵抗力的,就是這種含蓄的場景,沒有過激的情緒波動,一切看似淡然,卻蘊含最深刻最強烈的感情,就像濃郁香醇的酒,淺嘗即止,滋味反而盤據心頭,久久不散。

 

栗林中將舉槍自盡時,值得注意的是,西鄉一次都沒垂下眼簾檢視,或者號叫哀泣過。他目中雖有清淚落下,卻只是直視前方,像下定某種重大的決心,一臉堅毅的,忠實執行自己最後的任務。或許早在目睹清水的屍體時,西鄉就已見識到戰爭真正的殘酷,知道它並非想像中那麼簡單。但直到這一刻,我想他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死而後已的武士道精神。

 
至於西鄉躺在擔架上,望向鏡頭的戲,本來的設定是攝影機接近時,二宮睜眼望著上方。但二宮說,既然閉著眼,怎麼會知道攝影機接近了沒,便在睜眼時,忍不住轉頭看了一下,正巧與攝影機對上眼,就這樣將錯就錯了。剪接出來的效果,彷彿西鄉望著岸邊的潮起潮落,頓生無限感慨一般。雖是歪打正著,但我非常喜歡這一幕二宮的神情。它只出現短短幾秒,眨個眼便會錯過,但見畫面中憔悴虛弱的西鄉,目中毫無生還的喜悅,卻是滿懷哀悽,鼻翼微微翕動,無聲地哭了。那歷盡滄桑的沉痛眼神,令螢幕彼端的我,心也不禁變得沉重起來。

 
電影結束在硫磺島逐漸暗去的海景。寧靜的波濤起伏,好似什麼都不曾發生過。見到這一幕,腦中不覺浮現『三國演義』開頭那闕我一直很喜歡的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成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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