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草哲學～Lyo的點點滴滴

「暮春三月，羊歡草長，天寒地凍，問誰飼狼？人心憐羊，狼心獨愴，天心難測，世情如霜……」

倍受世人誤解的大盜蕭十一郎，正如一頭荒野上的狼，獨來獨往，遇見名媛淑女沈璧君後，他才初次感受到愛人的溫暖。然而，他們一個是不容於世的大盜，一個是有夫之婦，這段感情該何去何從？江湖上對割鹿刀的爭奪，及逍遙侯一統天下的陰謀，又會為兩人帶來怎樣的命運？

繼《飛刀又見飛刀》後接著看這部，再次體認到古龍親筆操刀寫的小說，果然優於口述代筆甚多！

起初，不知為何，我總是無法投入故事，會一直斤斤計較故事的合理性。比如蕭十一郎既然不如江湖傳言那般窮凶極惡，為何會主動找花平、飛大夫決鬥，廢了他們最得意的武功，且正好這兩項得意武功還是風四娘求援的對象；風四娘和蕭十一郎過去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以致風四娘起初提到蕭十一郎就生氣，根本不願去找他。由於故事中並無交代，我心裡總忍不住要去猜。

但古龍寫對話的能力仍是一絕，每每令我大笑出聲，同時掩卷嘆息，怎麼有人寫得出這麼有趣又機鋒相對的談話！風四娘和蕭十一郎的鬥嘴可算是其中翹楚了。看他們相處真的很令人輕鬆愉快，有時也很溫馨，例如蕭十一郎明知風四娘辛辛苦苦騙來的是把假的割鹿刀，卻不馬上戳破，反而從她手中騙來了「碧玉劍」，然後在她發現實情，勃然大怒時，把碧玉劍送還給她，對她說：「你雖然沒有得到『割鹿刀』，卻有人送你一柄『碧玉』劍，你豈非也應該很開心了麼？」

他們兩人之間相處起來，固然可愛自然，卻只限互相關懷，沒有男女之間那種內心悸動的感覺。由此可知他們可以是姐弟、是哥兒們，卻無法是戀人。反觀蕭十一郎和沈璧君，卻有種天雷勾動地火、轟轟烈烈的感覺，也許是他們的身份地位與所處環境造就了這樣的結果吧。

就身分地位而言，蕭十一郎是不為世人理解的大盜，沈璧君是名門之後、名士之妻。兩人出身背景雖然不同，卻都孤獨寂寞，反而能給予對方一直欠缺卻渴望的東西：蕭十一郎讓沈璧君首次感受到有人等她、愛她的溫暖；沈璧君則讓蕭十一郎這個浪子第一次找到內心的歸宿。

就所處環境而言，他們的相識，是起因於蕭十一郎的出手相救；他們的相知，是建立在一連串的誤解與背叛上。俗話說，患難見真情，也就難怪他們的感情會迅速建立，且如此深刻了。

偏偏他們的愛情不為社會道德所接納，蕭十一郎向狼看齊的價值觀，也無法接受這樣的感情，因此他們既不敢放手去愛，也不能向對方表明心跡。再加上暗戀蕭十一郎的風四娘與暗戀風四娘的楊開泰，及深愛沈璧君卻拋不下身份地位的丈夫連城璧，交織出的愛恨情仇讓故事添上一抹悲傷的色彩，也使它扣人心弦，讀罷餘韻繞樑，低迴不已。

感情以外的描寫，或許是我先前看了太多評論，種種爆點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因此驚喜不大。比較想拿出來一提的是
連城璧這個角色。之前看評論都說他是個壞人，只重視聲名，根本不愛沈璧君，但從頭到尾看下來，我覺得或許可以說連城璧是個偽君子，卻不能說他不愛沈璧君。他是偽君子，因為他也會借刀殺人，也會殺人滅口，也會對所謂「俠義之士」私下的勾當睜隻眼閉隻眼，但說到底他只是和沈璧君一樣，所受的教育都在教他如何完美地控制自己與忍耐，使他想愛也無法放手去愛、有話想說也不敢輕易說出，只能和沈璧君相敬如賓。

連城璧的確不像蕭十一郎，可以為了沈璧君不顧一切，犧牲性命在所不惜。他顧忌太多，在事業上又太有野心。但人生在世，總不能只顧著愛情，尤其是他那種身份地位出身的人。誰又能保證若蕭連兩人易地而處，蕭十一郎不再是受人排擠的一匹狼──除了沈璧君外，再沒有什麼好失去的──還能如此全心全意地愛著沈璧君，足可為她拋棄一切？

因此不管怎麼說，我對連城璧的憐憫總是比厭惡多些。古龍對他心理的描寫，也和描寫蕭沈兩人一樣細膩，比如下面兩段，便將連城璧的癡情表露無疑：


她很快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忽然伏在桌上，痛哭了起來。
連城璧若是追問她，甚至責罵她，她心裡反會覺得好受些。
因為她實在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
但他對她卻還是如此溫柔、如此信任、處處關心她、處處為她著想，生怕對她有絲毫傷害。她心裡反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歉疚。
因為這兩個月來，她並沒有像他想她那樣想他。
她雖沒有真做出對不起他的事，卻還是對不起他。
她本來只覺得對蕭十一郎有些虧欠，現在她才發現虧欠連城璧的也很多，也是她這一生永遠報答不完的。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把刀，將她的心分割成兩半。
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樣做。
連城璧凝注著她，似也癡了。這是他的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失聲痛哭。
他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她心裡有什麼痛苦。
他忽然發覺他與他妻子的心的距離竟是如此遙遠。

※　　　　※　　　　※

電光又一閃，這一次，她才看清了他。
他全身都已濕透，雨水從他頭上流下來，流過他的眼睛，流過他的臉，他卻只是癡癡地站在那裏，動也不動。
他目中既沒有怨恨，也沒有憤怒，只是癡癡地望著她，全心全意地望著她，除了她之外，他什麼都已瞧不見，什麼都不在乎。
連城璧本來永遠都是修飾整潔，風度翩翩的，無論任何人，在任何時候瞧見他，他都像是一株臨風的玉樹，神采照人，一塵不染。
但現在——
沈璧君從來也沒有看見他如此消沉，如此狼狽過。



發現自己完全不了解妻子的不知所措，及發現妻子愛上別人的那份悲痛與嫉妒，都鮮明地躍於紙上，令人印象深刻。

至於沈璧君，我並不覺得她起初屢次懷疑誤解蕭十一郎有什麼錯。像她這種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平時接觸的都是江湖中極富俠名的人，也一直以江湖聲名來決定心目中的信任排行，面對蕭十一郎這種既無禮粗野，又不說明來歷與動機的人，處在她那種憂患的環境下，無法真心信任在所難免。畢竟真心信任一個人、不受挑撥影響，本就是世上最難做到的事，這種描寫，更接近現實，也更貼合人性。

之後沈璧君屢次被以為可以信任的人背叛，又經歷家破人亡的巨大變故，在傷痛中，人容易失去基本的判斷力與冷靜，何況她本就不是個冰雪聰明、洞燭機先的人，甚至有些優柔寡斷。以下這段就可充份說明這種特質：


她突然覺得一陣熱血上湧，連喉頭都似被塞住，情不自禁向他走了過去，嘎聲道：「你——你一直在跟著我？」連城璧慢慢地點了點頭。
沈璧君道：「但你並沒有來攔住我。」
連城璧沈默了半晌，緩緩道，「只因我明白你的心意——」
沈璧君道：「你明白嗎？真的明白？」
連城璧嘆道：「若不是你，他不會落得如此地步，你怎麼能不救他？」
忽然間，沈璧君整個人似也癡了，心裡也不知是悲傷，還是歡喜？
「無論如何，他畢竟還是瞭解我的。」
在這一剎那間，連城璧若是叫她帶著蕭十一郎逃走，她也許反而會留下，縱然她以後還是會後悔的。
在這一剎那間，她絕不忍拋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暴雨中。


也因這種個性，沈璧君始終不敢放手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始終在連城璧和蕭十一郎間徘徊。到最後，就算她能狠下心和連城璧分道揚鑣，也無法就此和蕭十一郎在一起。性格決定命運，她這種個性，註定了她和蕭十一郎的愛情是場悲劇，也註定了連城璧的悲劇。

但又怎能因此怪她呢？是她的背景塑造出她這個人，她的矛盾和心理衝突，古龍又描述得那麼引人同情，讓我怎麼也無法討厭她：


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輕人，她就會覺得有些慚愧：「我為什麼一直不肯承認他是我的朋友？難道我真的這麼高貴？他又有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憑什麼要看不起他？」
她想起自己曾經說過，要想法子幫助他，但到了他最困難、最危險的時候，她卻退縮了。
有時他看來是那麼孤獨、那麼寂寞，也許就因為他受到的這種傷害太多了，使他覺得這世上沒有一個值得他信賴的人。
「一個人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譽和地位，就不惜犧牲別人和傷害別人，我豈非也正和大多數人一樣！」
沈壁君長長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並不如想像的那麼高貴。

※　　　　※　　　　※

這次連城壁本該一直陪著她的，但當他聽到蕭十一郎的行蹤已被發現時，他的眸子就又開始燃燒了。就連他聽到自己的妻子第一次有了身孕時，都沒有顯露過這樣的熱情。他嘴裡雖然說「不去」，心卻早已去了。
沈壁君很瞭解他，所以勸他去。
她嘴裡雖然勸他去，心裡卻還是希望他留下來。
連城壁終於還是去了。
沈壁君雖然覺得有些失望，卻並沒有埋怨：嫁給連城壁這樣的人，就得先學會照顧自己、控制自己。

※　　　　※　　　　※

沈璧君的淚已流下，心在呼喚：「蕭十一郎，蕭十一郎，我並不是故意要這麼樣做的，更不想這麼樣對你，可是，你還年輕，還有你的前途，我不能再拖累你。」
「現在你當然會很難受，甚至很憤怒，但日子久了，你就會漸漸將我忘記。」忘記，忘記，忘記……忘記真如此簡單？如此容易？沈璧君的心在絞痛，她知道自己是永遠也無法忘記他的。在她心底深處，又何嘗不希望他永遠莫要忘記她——她若知道他真的已忘記她時，她寧可去死，寧可將自己一分分剁碎，剁成泥，燒成灰。


事實上，雖然風四娘贏得讀者的一致好評，我最愛的仍是沈璧君和蕭十一郎相處的片段，很溫暖，很感人。我很喜歡他們在一起的感覺。

而蕭十一郎，他在江湖上沒什麼朋友，搞不好只有風四娘算他的朋友，因此古龍小說中佔很大比例的友情、與敵人間的惺惺相惜之情，在這故事中都看不見，或許正因如此，蕭十一郎才能愛得如此「專心」，心情完全受沈璧君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所牽動，算是古龍小說中相當稀奇與另類的痴情主角。但他愛得雖深，卻不會給人沒用懦弱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他的個人魅力很強之故。

說了這麼多這部小說的優點，再來談談缺點。

最令我受不了的，首先是背叛、出賣、偽君子、小人太多，這在古龍小說中也是個異數。他其它小說給我的感覺，大多是正邪各半，正中有邪，邪中有正，很少像這部一樣壞人佔壓倒性的多數。一些「俠義之士」固然因把柄被小公子把持而甘心屈居其下；一些本不該被收買的人，如沈家遠親魯東四義及40年忠僕沈義，卻也接連背叛，看了就頗令人不快。到最後隨便一看都猜得出誰是壞人，反正出場時像好人又不是主角那幾個就是了，難免會減低故事給人的驚奇感。

第二，逍遙侯的功力等級高得太離譜了。有個在他面前，成名已久的老江湖都得俯首稱臣的蕭十一郎，還要多一個連蕭十一郎都敵不過三十招的逍遙侯，這不就像超級賽亞人明明已經是「超級」，賽魯或魔人普烏一出場，也也變成沙包，任人痛毆一樣嗎？

此外就是古龍一向的大毛病：形容詞重覆率太高。比如「緞子般光滑的肌膚」、「有彈性又健康充滿活力的腿」等，還有「男人總是……」、「女人一定……」、 「人都……」這樣的開頭。有時看著看著我都不免懷疑，男人真有古龍說的那麼下賤？女人真有那麼淫蕩？如果能符合情境改成「像他們這種男人＼女人＼人……」可能感覺還好些。

古龍重男輕女的思想，是不像金庸寫得那麼隱晦啦（即女人可能比男人強，卻甘心躲在幕後，做丈夫的賢內助），但他大剌剌地寫「女人一定強不過男人。女人一尺，男人就高一丈」，身於女人的我就不太能認同。

不管怎樣，這部仍是我心目中相當不錯的作品，它的結局尤其耐人尋味，以風四娘和楊開泰作結，令人感動，也有種說不出的淒涼。雖然嫌棄的人也不少，大多意見都覺得交代不清，但我喜歡這樣的開放式結局，想像空間很大。


夕陽更絢麗。
風吹過了，烏鴉驚起。
風四娘回過頭，就瞧見了楊開泰。
他靜靜的站在那裡，還是站得那麼直、那麼穩。
這人就像是永遠不會變的。
他靜靜地瞧著風四娘，緩緩道：「我還是跟著你來了，就算你打死我，我也還是要跟著你。」
平凡的言詞，沒有修飾，也不動聽。
但其中又藏著多少真情？
風四娘只覺得心頭熱了，忍不住撲過去，撲入他懷裡，道：「我希望你跟著我，永遠跟著我，我絕不會再讓你傷心。」
楊開泰緊緊摟住了她，道：「就算你令我傷心也無妨，因為若是離開你，我只有更痛苦、更傷心。」
風四娘不停地說道：「我知道你，我知道……」
她忽然發覺，被愛的確要比愛人幸福得多。
可是，她的眼淚為什麼又流了下來呢？


原文發表於2004.09.03批踢踢古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