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草哲學～Lyo的點點滴滴

「你有沒有去獵過狐？」

「獵狐最好的時候，通常是在九月。那時秋高氣爽，遼闊的原野上，只要有一隻狐狸出現就會有無數隻蒼鷹飛起，只要有鷹飛起，那隻狐狸就死定了。」

在這部《九月鷹飛》裡，主角葉開就是那隻狐。開頭他本受阿飛之託，保護林仙兒與上官金虹生的女兒上官小仙---一個繼承母親美貌，智商卻等於七歲孩童的絕世美人，以免她被捲入江湖仇殺之中，因為上官小仙是世上唯一知道金錢幫富可敵國的寶藏與秘笈在那裡的人。然而一夜之間，葉開就突然成了害死冷香園八十三條人命的兇手，不但他本身處境岌岌可危，魔教與金錢幫的權力之爭，他似乎也成了關鍵的人物。

這故事要一直翻到第一冊中段（我看的是萬盛出的兩冊版），「葉開」這兩字才會出現，開頭見到的只有一個又一個陰謀，一場又一場騙局，人物出現了又死，死了又復生，好人壞人也不斷翻盤，處處考驗讀者的耐心與古龍解謎的智慧（硬掰能力），我承認那一大段我看得很痛苦，因為我看不到人物之間的感情糾葛與情緒高潮，只覺得每個角色無不戴著面具，沒有一個人說的話可以相信，這讓我感到很倦，一度擱卷沒有興致再看下去，好在幕後黑手差不多揭露之後，古龍就開始認真說故事，敘事觀點也基本上固定（葉開），故事至此才恢復了趣味。

古龍一向很喜歡把故事接著寫，不是說他愛寫續集，而是他很喜歡寫「傳人」或「後代」的故事。他的後期故事永遠可以找到早期的淵源，不只是人物性格的類似（不斷重寫某種人物類型，使之更精煉、進化），這些人物間也有「祖先與後人」的關係，比如《多情劍客無情劍》的阿飛是《武林外史》的沈浪與白飛飛的兒子、《楚留香系列》暗示楚留香與胡鐵花可能師承《大旗英雄傳》的赤足漢與夜帝等，因此這部《九月鷹飛》的主角是小李飛刀唯一的傳人---葉開---也就一點都不奇怪了。事實上之後古龍還有回頭去寫它之前發生的故事《邊城浪子》；在《邊城浪子》之前，《九月鷹飛》之後，也寫過一部描寫《邊城浪子》中另一男主角傅紅雪的故事《天涯明月刀》，可見古龍對這系列有一定的偏愛。

由於這三部《多情劍客無情劍》的「後續發展」中，我只看過《邊城浪子》，從故事內容的時間點來看，一直以為它寫於另兩部之前，也一度搞不清楚這三者的寫作順序。我想可能是古龍在寫《九月鷹飛》時，就已經開始構思《邊城浪子》，書中才老是提到《邊城》的劇情。不過我已經很久沒看《邊城》，只記得很精彩，當年一看下去就不可自拔，也很喜歡葉開這人物，後來看讀者評價才發現蠻多人討厭《邊城》中的葉開，覺得他對馬芳鈴的態度太過份，又故意對傅紅雪隱瞞真相，害傅紅雪白恨一場，好在《九月鷹飛》中的葉開頂多被批個性不夠鮮明，似乎還沒到被人唾罵的地步。

不管怎麼說，我個人還是很喜歡葉開。古龍在書中給他的評價沒有李尋歡那麼誇大，事實上書中大部份稱讚「偉大」、「人格無比高尚」之類的詞彙只有繼續用在李尋歡身上（想來李尋歡應該是古龍塑造過最偉大的角色，至少古龍本人似乎是這麼認為的），葉開頂多沾師傅的光；而且全書大部份時間，看到的都是葉開不斷上當或被利用，給人一種很狼狽的印象，但不論是葉開的傷心、悲憤、憐憫，面對幾個對他傾心的女人時的矛盾反應，還是他試圖解謎的過程，都很能引起我的共鳴。

葉開和古龍筆下大多數男主角一樣，都聰明而敏捷，不同的是他上當的次數少見地多，遭遇比李尋歡還慘，但在他身上我嗅到一種「人味」，並不是說其它角色就不像人，而是葉開的苦惱似乎更貼近正常人一點，尤其他的敵手對他一片痴心，他又總是被她感動，這樣矛盾的敵對關係無形中就很吸引人了。(我唯一不解的是，葉開扮成丁鵬時，是否已經跟其中一個姐妹發生關係？若是如此，丁靈琳怎麼還能全心相信他？)

但不可諱言的是，書中描寫最出色、最鮮明、最耐人尋味的角色仍是上官小仙。她是一個很複雜的人物，有時她心機深沉而可怕，有時她溫柔深情而可憐，我自始自終都摸不透她對葉開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但我想不管怎樣，她對葉開所採取的行動都讓她顯得很可悲，因為每當葉開好不容易能信任她、正眼看她的時候，她就會換上金錢幫幫主或心機女的面具，親手把葉開推向別處，如果她對葉開少一點利用，多一點真情相對，或許這段三角關係會更剪不斷理還亂。可是身為金錢幫幫主，身為上官金虹的女兒，上官小仙的宿命就是不可能平凡，也不願屈於平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她身上是最明顯也最無奈的驗證，她是梟雄之女，也註定了一生孤獨。

就因為上官小仙個性中帶有這種悲劇式的宿命感，也因她瞬息萬變的面孔，讓她比丁靈琳更容易打動人心，更令人難忘。她對葉開的幾度真情流露每每令我動容：

「這些年來，我只有在你陪著我的那幾個晚上才能安心的睡著。」

「其實我... 我一樣也從來沒有過過年。你當然知道我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但你卻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晚年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別人在過年的時候，她總是抱著我，偷偷的躲在被窩裡流淚。」

「我若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還沒有男人碰過我，你信不信？」

書中有三段是我非常喜歡的，一是丁靈琳以為葉開死了，為了救郭定的命而決定嫁給他，卻在婚禮當天與葉開重逢，兩人之間無奈又淒涼的對話；二是葉開懷疑過去的好友楊天就是魔教四天王之一，到澡堂與楊天打禪機似地講的那段「入水」的對話；三是上官小仙想說服葉開與她合作，與葉開那段「花生、金錢與鈴鐺」以及「釘子和釘錘」的對話。這三段都完美地表現出古龍寫對話的功力，也能讓讀者去咀嚼這些比喻的含義，進而在自己的人生經驗上反芻，是很有意思又高明的寫法。

不過還是有值得垢病之處，那就是上官小仙雖然跟她母親不同，不再以脫為樂，徹底顛覆林仙兒淫蕩邪惡的印象，但古龍好像不在書中寫女生脫衣服就覺得不痛快，不但先讓崔玉真為葉開解衣取暖，接著連丁靈琳要自殘，都讓她先扯破衣襟，露出潔白的胸膛，害劇情的層次明顯降低，如果可以去掉會更好。此外，人物感情進展太快、結尾過於草率等也是本書不足的地方，給人一種搔不到癢處，才到高潮一切就趨於沉靜的欷歔感，以致餘韻不足，劇情也很容易讓人遺忘，變成一個單純解謎的故事，這是它可惜的地方。

下面是我喜歡的一些描寫或生動對話，上面提過的三段對話因為篇幅太長，就不列出來了：

杯中的酒已空了，一個人戰勝之後，心裡那種鬥志和欲望，也會像杯中的酒一樣，突然變空了。

當鞭子抽到你背上時，你只有往前走，雖然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麼時候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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