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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幾星期前就看完『秋江煙雲』了,只是思緒太雜太亂,不知道該從何下筆,才硬是把心得拖到現在。現在我依然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把這些雜亂的思緒理清楚,只能盡力而為,寫到那算到那了。

『秋江煙雲』的故事設定,乍看之下很像『陸文龍』的改編版。陸文龍是宋朝潞安州節度使陸登的兒子,金王金兀朮攻陷潞安州後,陸登夫妻雙雙殉國,金兀朮便將還在襁褓內的陸文龍帶回金國,收為義子。長大成人的陸文龍英勇善戰,是岳家軍的勁敵。後來部將王佐不惜自斷右臂,混入金營當奸細,找機會把陸文龍的身世告訴他,陸文龍為了報父仇,便反金投宋,為宋朝立下不少汗馬功勞。 



無獨有偶地,『秋江煙雲』也將背景設在宋朝,男主角克威也姓陸(本名陸天俊),父親陸敬文也是宋朝守將,幼年時也被外族撿去當養子(收養他的是西夏王),長大後也驍勇善戰、大破宋軍,甚至也有一個「王佐」──陸敬文的師兄所創立的五羅門弟子,同時也是克威的弟弟陸天逸的大師兄盛金龍──混入王宮,企圖勸他認祖歸宗。不同的是,西夏王並沒有害死克威的父母,真兇是他父親的師弟方振,後來改名方思辰,在西夏做到將軍。此外,克威從盛金龍口中得知真相(不包括殺父仇人)時,才剛娶銀冰公主不久,西夏王位唾手可得,因此一時鬼迷心竅,失手打傷了盛金龍,沒有叛出西夏。自此故事便與『陸文龍』分歧,克威也逐漸走向與陸文龍截然不同的命運之路。 



一直覺得陸文龍的故事很殘忍,就像希臘悲劇一樣,人在命運的捉弄下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養育之恩重如山,照理說,陸文龍對養父母應該要盡心奉養才對,想不到這個要盡孝心的對象,卻是害死他親生父母的兇手,對一個才十六歲的少年而言,情何以堪?因此,我會忍不住去猜,陸文龍反叛時,有沒有掙扎矛盾過?一個從小叫「爹」的人,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從小生長的國家,竟是祖國的敵人,他不會陷入國家認同的錯亂中,再也分不清對與錯、敵人與朋友,再也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依恃什麼嗎?他不會放不下王族的身份地位、西夏的價值觀與生活方式,而能毅然決然地轉投宋朝,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金兀朮的心態也是我很好奇的部分。收養陸文龍,簡單來說就是養虎為患,別人斬草除根都來不及了,他為什麼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在我的想像中,他不是心機很重,就是完全沒有心機。前者類似『絕代雙驕』狠毒的邀月宮主:「陸登你讓我吃了那麼多虧,好啊,我就養你的兒子來對付你的國家!」後者則純粹覺得這孩子很可愛很討喜,剛好膝下無子,就帶回去養,或者更英雄氣概一點的,是敬陸登是條漢子,雖然兩國交戰,陣前不留情面,但陸登死後,依然不希望他的兒子過得太淒涼,才會帶回王宮,給他榮華富貴,盡心培植他。若果真如此,那麼金兀朮的悲劇,將會遠比陸文龍來得令我感傷。

 

相較之下,克威的道德衝突輕多了,至少他不必面對這種無解的人倫難題。但這不意味著他的選擇比較容易,事實上,我覺得更困難。因為西夏王對他既然只有恩,沒有仇,他當然不能像陸文龍那樣說反叛就反叛。而且,少了父母之仇的包袱,面對權位的誘惑時,克威將會更難取捨。

對克威來說,宋朝是生他的祖國,西夏是養他的母國,生養之恩同樣重,宋朝和西夏卻都逼他選邊站,就像夾在離婚父母之間的孩子,不知道該怎麼選擇才對,也似乎怎麼選擇都不對。在這種情況下,除非克威比照陸文龍採取鮮明的立場,否則只有像『天龍八部』的喬峰、『兩個祖國』的天羽賢治(註:山崎豐子的小說人物,為二戰時期在美國長大的日裔後代)一樣,不是自我犧牲,就是以死逃避,才能稍稍化解這種衝突與矛盾。 



可惜的是,一個原本可以寫得很悲壯很感人的點並沒被好好發揮,反而在灑狗血兼刻意的誤會戲及多角關係中被消磨掉了。克威的心力並不是放在該選那邊站上,而是該怎麼解開銀冰公主及方振為了不讓他站在宋朝/五羅門那邊,而在他們之間製造的種種誤會。觀眾看到的不是一個夾在兩國間,被擠壓、感受被漠視的人物所面對的無可奈何的宿命,而是方振如何使壞,克威如何追著陸天逸跑,試圖解釋並要個(殺父之仇的)真相,陸天逸和五羅門如何聽也不聽,就認定克威「背宗忘祖,不忠不義」,拚命想宰掉他。到最後,克威只感嘆過一次自己夾在兩國間的為難處境、他的死跟兩國間的紛爭毫不相關也就算了,他死後誰來阻止凡親王的野心、促進兩國友好,銀冰公主和太后對此的反應等,通通沒交代(她們在最後兩集都人間蒸發了),彷彿報完仇,一切就圓滿結束似的。既然如此,先前鋪那麼久的梗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把克威推到絕境嗎?



另一方面,看戲時我一直在想,究竟什麼是忠,什麼是孝?所謂忠,不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嗎?那麼克威該忠的豈不是西夏國?所謂孝,不是報答生養之恩嗎?那麼西夏和宋朝豈不都是克威該盡孝的對象?陸天逸和五羅門說「克威忘了自己是漢人,忘了自己姓陸,一心要做耶律克威」,這話用來形容方振還合適,形容克威卻大大不妥。在克威28年的人生中,有24年以為自己是西夏人,不知者不罪,何「忘」之有?他從小在西夏長大,思考模式和西夏人一樣,更精確地說,是和西夏王族一樣,既然他有那個能力,又屬於積極入世的性格,想爭取王位,有什麼不對?

因此,我時常感到疑惑,克威為什麼要表現得那麼卑微?他明明有理由可以堅持立場,為什麼要反過來去求別人?照理說,應該是天逸他們要設法說服他,而不是他千方百計地求他們接受自己,還被拒之於千里之外吧。 


(這張的氣質和氣勢,都讓我聯想到林青霞)

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連克威都說出「我曾認賊做父」這種鬼話。他說自己曾為了王位迷失過,這話不假,畢竟剛得知身世時,克威不是陷入選邊站的煎熬,或自責曾領兵侵宋的事,而是擔心漢人的身份曝光,會影響他爭奪王位。但西夏為什麼就是賊?這話從五羅門人嘴中說出來還OK,反正對宋朝人來說,邊疆國家跟賊無異,但克威可是從小在西夏長大的啊!不管怎麼說,他都不該有這種想法。這就是劇本最令我垢病的部分之一:太宋朝本位,沒寫出國與國之間相對的價值觀,使劇情流於膚淺、偏頗,缺乏深度與廣度,變成只是克威一個人的悲劇。 



依我看來,這部戲的結構應該要重新調整一下。前半描寫克威得知身世,從意氣風發野心勃勃到認同錯亂王位無望,內心調適的過程。中間描寫克威終於接受事實,遠赴中原找弟弟相認,和五羅門聯手報仇。後半則描寫凡親王率兵攻宋,五羅門要克威一起出戰,銀冰公主卻冒險潛入宋營,帶來自己懷孕、西夏王病重的消息,要克威回西夏繼承王位,使他陷入兩難。這時編劇想用誤會戲就可以盡量用了:五羅門和天逸都不諒解克威,認為他不肯打西夏是貪戀王位;西夏則在凡親王挑撥、太后授意下,計劃若克威不肯攻宋,就把他殺掉。

在這個脈絡下,雖然克威悲慘的命運不會改變,至少整個故事的格局會大一點。也因為雙方只是立場不同,不是絕對的善惡對立,因此克威的無奈會更深刻,就像『八郎探母』中的楊八郎一樣。 



或許在編劇的觀念裡,戲劇張力非得靠壞人製造的誤會來營造不可吧。結果,為了讓誤會維持到最後一刻才解開,每個角色都淪為劇情附庸,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不是他本身的個性使然,因此常給人莫名其妙的感覺。比如西夏太后原本把克威這個漢人義子視如己出,先是把獨生女嫁給他,又不顧西夏王法扶他為王,後來卻對克威百般算計,還跟方振有一腿,彷彿變了個人似的,像是為了給「逼克威出兵」一個理由;西夏將領之女‧麗兒女扮男裝,只隱瞞陸天逸一個人,也像是為了讓「賀飛霞和麗兒是一對」的誤會繼續下去,好讓陸天逸和飛霞不可能發展的安排。

這種牽強的例子還有很多,又比如盛金龍和丁桂秋喬裝成西夏人,一下子就被人認出,原因是「外表一看就是漢人,講話的口音也不對」;克威喬裝成漢人,卻沒人看出異狀,甚至他對天逸謊稱自己是杭州同鄉,也沒在口音上被抓包過。 



總之,看戲前我對它的期望很高,或許就是太高了,跌下來的失望也深。老實說,我完全不懂它當年為什麼會得金鐘獎,反而後來的『玉樓春』和『陳三五娘』連提名都沒有。這部戲讓我再次體會到劇本有多重要。畢竟演員演技再好,若劇本把角色寫差或者寫不夠深,都會對他們的表現造成限制;導演、配樂、服裝、製作再講究,若劇本空洞,也會像一條畫得精緻細膩,卻缺少眼珠的龍一般,不具備最關鍵的靈魂,讓人只記得住它表面的華美,卻無法被它深深打動。 



好在,這部戲還有葉青。

若問我看完這部戲還剩下什麼印象,除了生氣,鬱悶,就是葉青的眼神。早期的葉青雖然已經很會演戲,但總沒有九零年代後這麼深刻入骨,角色彷彿早已化為她血肉的一部分。平常看連續劇或電影時,我雖然入戲,心裡某塊部分仍清楚冷靜地知道,這只是戲而已。因此,無論演員哭得多麼梨花帶雨,我都不會被輕易打動。但葉青的內心戲會給人一種錯覺,覺得一切都是真的。即使隔了一層螢幕,那種濃濃的心痛仍會像一把刀,狠狠刺進你心裡,讓你跟著她痛。一個絕望的眼神,就能把你的心揉碎。 



克威這個角色有很多缺點,換作別人來演,我肯定會覺得他很討厭。但葉青的表演讓克威儘管不討喜,卻也讓人討厭不起來,反而常常忍不住去同情他。要是少了葉青的演繹,我想『秋江煙雲』應該只會是部狗血灑盡、乏善可陳的戲,絕不會讓我想再看第二次吧。其他演員的表現雖然也不錯,尤其是唐美雲和陳秀嫦,但多少仍會在某些場面顯得做作,葉青卻幾乎沒有這種情形。因此,我苦思許久的結果,就是這部戲得的其實是演員獎,只是因為傳統戲曲類沒有演員獎項,才頒個整體獎作為肯定。

無論事實是否如此,對我而言這部戲的金鐘光環,是屬於葉青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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