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白夜行』是東野圭吾自1997年起,在集英社「小説すばる」連載至1999年1月的作品。單行本1999年8月發行,至今已賣超過120萬部。曾讓他獲得直木賞提名,但和其它四部作品(『秘密』、『單戀』、『手紙』、『幻夜』)一樣都鎩羽而歸,最後讓他得獎的只有一部『嫌疑犯X的獻身』。
關於東野老師的作品,我看得不多。目前只看過『手紙』、『嫌疑犯X的獻身』及這部『白夜行』,因此要作一個統整性的評論還嫌太早。但就我看過的部份,我發現東野老師偏愛「犧牲奉獻」的母題。不管是『手紙』中的哥哥也好,『嫌疑犯X的獻身』的石神也好,『白夜行』中的亮司也好,總是為了身邊某個最最珍惜的人犧牲自己,用這僅有的光來照亮對方。
然而,三部作品中,只有『嫌疑犯X的獻身』明確說明石神的心境與奉獻動機。『手紙』雖未直接描述剛志的心路歷程,但同樣描寫過他的奉獻動機,只有這部『白夜行』可說從頭到尾都處於謎團之中。
雖然最後透過老刑警笹垣的口(及求證),了解到桐原亮司小學時代曾在圖書館邂逅西本雪穗、兩人都在看『亂世佳人』這本書,亮司也經常展現自己剪紙的才藝給雪穗看,但兩人是不是對方的初戀、亮司犯案是因為無法接受一向敬愛的父親竟是頭野獸,還是為了心儀的女孩;之後亮司為雪穗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替父親贖罪還是出於對雪穗的愛,就不曾在作品中明白表示過。
雖然照東野老師本人的說法,很有可能是後者,因為他理想中的「純愛」似乎就像亮司或石神這樣,是一種不論對方有無回報,都不因時間空間而改變的愛;何況到頭來,活在陽光下的只有雪穗,亮司即便靠雪穗得到的情報從事非法事業賺錢,他的人生也都是繞著雪穗轉,如何讓雪穗爬得更高,似乎就是他生存的唯一意義。
至於被奉獻的那方又如何?
在東野圭吾的小說中,被奉獻的一方通常不好受。『嫌疑犯X的獻身』中,花岡母子的下場就不必說了,『手紙』中的弟弟根本就因哥哥一廂情願地奉獻而就此改變了一生;『白夜行』中的雪穗或許算是唯一的受利者,但就劇情來看,就算亮司不替她殺了父親,很有可能某天她也會自己這麼做,甚至她的母親,也有可能不是為了庇護亮司而殺的,因為那是個只會要她幫忙賣春還債的無良母親,何況當時她已找到一個可以領養自己的最佳對象。
因此,亮司與雪穗的互利共生關係很可能不是基於愛,而是基於利益交換與秘密共享。正因他們都清楚自己與對方的罪,才能繼續互相隱瞞幫助下去。
因此,雖然自桐原洋介的命案後,他們就過著平行線般毫不相關的生活;他們周遭發生的事件,與兩人的切身利益卻是密切相關的。而這所謂「利益」,正是一般人,尤其是他們那種社會底層的邊緣人,所夢寐以求的上流生活與金錢。凡是與這一切有所抵觸,或試圖挖出他們過去的人,全都會以各種方式被封口或處理掉---小說中的亮司與雪穗,就是這樣一種被社會環境逼迫到宛如怪物般的人。
而這,就是小說與日劇最大的不同點。
小說本身屬於懸疑推理範疇,描述筆法是跳躍式的,很少為彼此作連結,因此每個事件都維持在「謎團」階段,總是發展到一個階段就嘎然而止,開始另一個毫不相關的事件,看不見後續發展;為了製造更多懸疑氣氛,諸如笹垣多年來不斷在追查案件、松浦和彌生子有不倫關係等事實,都到最後才會揭曉,牽扯進來的人物也更多更雜,讓人更難釐清真相;日劇中主要敘事者亮司及一切的旁觀者/追蹤者笹垣,在小說中的戲份甚至少得可憐,可能是因為他們一為「影子」或說「幽靈」般的存在(之所以用「般」來形容,是因為自始自終亮司都沒提出死亡證明),一為隱蔽身形以便追捕獵物的獵人般的存在之故。
而小說之所以會被稱為社會派推理小說,可能是因為除了雪穗和亮司童年的不幸遭遇外,小說還一併提及一些當時轟動社會的案件,比如宮崎勤的連續拐騙女童命案等,留給讀者不少醒思空間之故吧。只不過,可能因為是推理小說,也可能是東野個人喜歡留空間給讀者自己去思考,因此小說大多只提供明確的「事實」,也就是亮司和雪穗犯的種種罪行,並不曾企圖去批判什麼,或帶給讀者什麼訊息;就連男女主角的心境,也讓讀者自己去想像。到了最後,留下的除了一團謎,還是一團謎;讀者除了知道先前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原來都是這看似不相干的兩人所共同犯下的之外,對更深入的事實可說一無所知。畢竟亮司已經死了,雪穗絕不可能說出真相,一切只能歸於猜測,屬於「推理懸疑小說」的『白夜行』就此結束,剩下那段可供思考、關於社會及家庭問題等等的部份,只是喜歡推理小說而翻開這本書的讀者,或許就不會主動去想太多了吧。而日劇將這層想像具體化,因為製作人「不願將雪穗和亮司描寫成兩個怪物」,而對兩個主角的心路歷程甚至個性有大幅改編,並增加不少雪穗身世的悲苦度;同時透過圖書館員及笹垣的口,直接丟出一些道德議題給觀眾去思考。要說我喜歡日劇版大大多於小說版的部份,應該就是這裡了。
只不過,仔細一想,或許東野還是有意無意地暗示雪穗和亮司是社會問題的產物,至今亦為此而苦的事實。因為雪穗不孕,且到後來連進行性行為都會產生障礙(如果那並非裝出來的話);亮司則無法射精,永遠無法有自己的孩子。(雖然奇妙的是,姦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且雖然小說中的亮司犯罪時顯得更不在乎,不管是教唆賣春、製造偽卡、盜領錢、還是傷害女性,犯下的罪比日劇更多更廣,且自願為之者居多,充份表現出「為了活下去,我什麼都做」;但殺人後,亮司沒有一次不是陷入低潮與極度疲憊之中。如果是一個已經對犯罪沒有感覺的人,應該不會有這種反應才對。甚至有些良心盡失的兇手,還會照樣開開心心過他的生活,一點也不會自己所做的事感到難過或罪惡。這種人在新聞裡也看過好多次了。
「一個愛錢的人,所以每個人都討厭他,我也討厭他。那個時候大概每個人都覺得他死了活該吧。」(亮司為父親下的註解)
「一個破破爛爛的地方,一些小老百姓像蟲子一樣蠢動,只有一雙眼睛特別利,在那種地方,一刻都不能大意。」(亮司眼中的故鄉)
「我也遭遇過和美佳相同的事。不,是更可怕的事。當時我比現在的美佳還小,真的只是個小孩子。但惡魔不會因為你是小孩就放過你的,而且惡魔還不只一個。」(by雪穗)
「有總是活在太陽之中的人,也有不得不生活在漆黑的深夜中的人。那麼,人究竟在恐懼什麼?就是至今照耀著自己的太陽下沉、籠罩著自己的光輝即將消失這件事。(中略)而我呢,從來沒在太陽底下生活過。(中略)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所謂的太陽庇護,因此我也不會有失去一切的恐懼」(by雪穗)
亮司與雪穗偶爾的真心話,多少透露了環境及過去的事件對他們造成的影響。很明顯地,小說中的雪穗雖然不曾在孤兒院遭到神父性侵,但不知幾歲開始,她就被母親逼著一同賣春。就像現在新聞常看到的那樣,才七八歲的小孩就開始在喪盡天良的母親逼迫下,面對社會最黑暗的一面。就是這樣,造就她對母親的恨、脫離現狀的極度渴望,以及黑暗扭曲的心態。
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也無所畏懼。
從前高宮誠曾因自己不具有雪穗那般的事業野心及膽識而感到自卑。或許在幸福家庭銜著金湯匙長大的人,多少都像他那樣,有著維持現狀就好的心態。只有雪穗這種極度苦過的人,才會不擇手段往上爬。也因為不會恐懼失去,更能放手一搏。
雖然雪穗的內心世界在小說幾乎成謎,但她像這樣透露的隻字片語,卻又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沉重感…
就因為這樣,也因為亮司偶爾對園村及典子展現出的溫柔,即使恐怖,小說中的雪穗和亮司對我而言,仍只是悲哀的「人」,而不是扭曲的怪物。
(之二)
小說和日劇賦予兩位主角的犯罪動機是相差很多的,一種是因為在底層拚命掙扎求生過,因此利用周遭的人之餘,也互相利用/幫助,不擇手段往上爬;一種是為了讓彼此獲得幸福,只能不斷犯罪下去,就算自己想回頭也會顧慮到對方而回不了頭。因此比起互利共生的關係,日劇中的雪穗和亮司乍看之下更像一對鴛鴦大盜(之所以說「乍看」,是因為我到後來已不認為他倆之間是戀愛關係)。難怪當初播出時,日劇會受到那麼多小說讀者的壓力,認為它曲解了整個故事;也才會引起那麼大的爭議,不同意見的觀眾爭辯著雪穗和亮司的行為究竟該不該原諒。(為了讓對方幸福、讓兩人可以再度走在陽光下,而犧牲那麼多無辜的人,究竟應不應該、可不可以原諒云云)總覺得若是小說,那種「該不該原諒」的議題就會淡化了,一來故事的本質是推理懸疑小說,只不過追查到後來,才知真兇是對互助的男女罷了,就像看『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一樣,讀者可能只是同情猜測一下這對兇手的遭遇與動機就算了;二來正因兩人犯罪的動機從未明講,讀者只能從他們事後得到的利益來推測動機,因此要爭論這個問題也很難找到立論點。這可說是小說的聰明與狡猾之處。
話說回來,正因小說本身是懸疑推理性質,若已先看過日劇,知道所有事件發展、甚至真兇是誰,多少有點失去樂趣。只是,由於小說和日劇在敘事上有很大不同,日劇基本上是以亮司為敘事者,以雪穗和亮司為中心來發展整篇故事;在小說中,敘事者則不斷變化,事件亦發生在他們週遭,只不過「正好」這些事件多少都和雪穗及亮司有關罷了。因此,先看小說的人,可以看日劇來「補足」(或說「以另一種角度來解釋」比較適當)雪穗和亮司的犯罪心路歷程;先看日劇的人,則可以看小說來了解事件相關者的內心世界及後續發展、得知雪穗和亮司在他們心目中是以怎樣的形象出現,並對每個事件有更多面向、更深入的了解。也因小說篇幅夠,可以描述更多細節,也有更多變數,即使看過日劇還是可以感受到「未知」的刺激和猜測劇情的樂趣,因此兩種觀看方式各有優劣,並不會因為先看過其一,便失去看其二的價值。
何況,看完整部小說,我更確信日劇是一種「再創造」的產物。因為它只延用了小說的基本架構與人物,對於事件背後動機及犯案手法的解釋都屬原創,而後者因為日劇在時間點上的更動,本就無可避免。畢竟小說是1973~1992年,橫跨19年之長的故事,日劇則考量到兩個演員實際年齡問題,擔心過度超齡演出會造成反效果,因此一口氣縮短五年,也由小說近尾聲的1991年開始發展起。這樣的更動當然會造成許多犯案細節改編的必要性,畢竟有些當年容易鑽的科技漏洞,在現今可能需要更高的科技知識才能辦到。另一方面,一些日劇中相當重要的象徵,比如『亂世佳人』及亮司的剪紙(手牽手的男孩、女孩,及船的剪紙),甚至「太陽」及「白夜」,也都是小說中提過,但並未多加刻劃而被日劇放大/列為重點處理的部份。因此,要把日劇當作貫串小說的謎底也罷,把日劇的詮釋當作小說的補足來看也行,但我更傾向把兩者視為不盡相同的兩個故事,把日劇視為編劇森下佳子及石丸製作人這兩個原作迷的「同人誌」,才不會因為對其中之一抱有過多期待,而用過於嚴苛的眼光來審視另一方。
話說日劇雖一口氣縮短五年,小說所涉及的事件倒大多都有提及,沒什麼大更動(誰死誰活不一定就是了),不同的只是細節。雖然有些細節一旦更動,就連相同的台詞,可能都會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但整體而言改得相當流暢,關於這點我還挺佩服編劇森下佳子的,一些可能考量到日劇集數而不得不刪減掉的人物,她都能巧妙地把其中較必要的人物和主要出場人物作適當結合,重新作排列組合,結果而言並不會給人奇怪的違和感;就連增加戲份的角色也都能發揮最大的功能。因此以一部改編作品來看,其實日劇是相當成功的。只可惜正因年代改變與時間範圍縮短、登場人物作了刪減與改編,或者礙於集數限制而無法作充份說明解釋,有些事件的邏輯性及合理性不若小說強,比如園村及奈美江的事件說明不足,以及笹垣自一開始就懷疑年僅11歲的小學生謀殺親父母等等,因此有些部份我反而傾向小說的解釋就是了(雖然小說嚴格來講,要挑毛病也不是沒有)。
不過,就我個人來說,剛看小說時,我覺得小說略勝一籌,因為少了日劇過多的文藝調(「你是我的太陽」是主因),那種冷靜更引人入勝;但看到後來又覺得各有勝出之處,也各有我喜歡的特色,尤其到了分歧點的中後段,我個人就喜愛日劇多於小說,因為日劇後三集的爆發力及情感強度實在拍得太精彩了,但我仍不否認小說的寫法也很成功。因此感覺上和看『手紙』電影及小說時類似,覺得兩邊都不錯、都值得推薦。
(之三)
當初日劇播出時,曾有不少網友質疑雪穗和亮司執著的「追訴期」問題,認為當時還未成年的兩人就算犯下殺人罪,應該也不必坐牢才是,何必這麼積極要逃到追訴期過的那天。而正因日劇中兩人之間明顯有愛情成份存在,也有撐過追訴期後再度牽手散步的約定,他們所做的一切、以及故事到終點為止給人的無奈與宿命感,才會那麼深。日劇中,打從一開始,亮司和雪穗兩人所犯的罪就像冥冥中註定的一般,不得不為之的成份多於蓄意的成份:亮司並非刻意殺害父親,雪穗也是為了庇護亮司才謀殺母親。這種種可說都與小說(的暗示)反其道而行。
追訴期的問題也是,在小說完全不是問題(就算是,爭議也不若日劇大,畢竟在1973 年,少年法等相關法條還未制定的可能性很大),因為小說中亮司和雪穗的目標很明顯地不是追訴期這麼簡單,他們要的是「利用各種手段,找到在社會順利生存的方法」,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亮司希望藉此把雪穗送入她渴望的上流社會。因此,即使在19年後,桐原洋介命案的追訴期早已過時,雪穗和亮司的犯罪還是不曾稍止,只要是阻礙他們---或許說阻礙雪穗---順利之路的障礙,便毫不留情以各種手段加以鏟除。也是因為這樣,老刑警笹垣對兩人的追捕才沒有休止的一天。
題外話,對日劇中亮司和雪穗終究沒機會一同在陽光下牽手一事感到遺憾的觀眾,看了小說應該就會了解,就算他們真的撐到追訴期過的那天,照樣無法牽手走在陽光下。因為他們過去的一切,和歷年來共同犯罪的一切,都是不可以也不可能曝光的,否則就完了。因此之後他們勢必要繼續以陌生人的身份活下去。日劇中的亮司或許早就預想到這點,才決定自殺吧。而小說的亮司,則可能是把死視為永無休止的犯罪的一種解脫方式?
不過關於追訴期這點,小說倒提出一個很重要的點,就是笹垣不放棄追查的理由。日劇中給的理由也不錯,小說則有另一種耐人咀嚼的況味:「的確,被打入冷宮的不只這個案子,其它更大宗、更兇狠的案子,最後連邊都摸不到的多的是…(中略)我會特別放不下那個案子是有理由的。就因為這個案子沒破,結果讓好幾個無關的人不幸。那時候應該把那個芽摘掉的。就因為沒摘掉,芽就一天天成長茁壯,長大了還開了花。而且是作惡的花。」
也就是說,日劇和小說的笹垣追查的理由,基本上是相反的。日劇版是笹垣過去的經歷,造成他不願冤枉無辜、不顧一切都要查出真相的心態,逼得雪穗和亮司不斷犯案,以求撐過追訴期;小說中笹垣則是因為雪穗和亮司不斷犯案,才會盯上他們,且為了不讓更多人受害,而決心把他們繩之以法。這兩種寫法,感覺真的差很多,會讓人對雪穗、亮司、笹垣留下完全不同的印象:日劇版會趨於同情前者,小說版則會更多地認同後者…
總而言之,可以確定的是,小說版亮司所犯的罪,幾乎沒一件不是為了雪穗個人的利益,而不是為了讓兩人有再度走在陽光下的機會。不管是藤村郁子,還是江利子那些事都一樣;反之,雪穗所犯的罪也都是為了亮司。不管是協助他”處理”掉奈美江,還是幫助園村脫罪…他們的的確確是互「利」共生的槍蝦和蝦虎魚啊…
(之四)
就『白夜行』和『嫌疑犯X的獻身』來看,東野似乎喜歡製造一些「看似如此」的情境來誤導讀者及書中警察的思考方向,提供一些似乎一眼就能看穿謎底的線索,實際上那些只會讓人往錯誤的方向追查下去,反而擴大整個謎,讓人越發疑惑;只有解構一切,放棄先入為主的思考,才有可能撥雲見日。很多「懸案」或「謎案」,不就都是人先入為主的觀念影響判斷嗎?例如小說中,最先發現桐原洋介屍體的小孩(小說中是菊池的弟弟)在警察詢問時,就已說過當時門的確打不開,但因「常識上不可能」---如此一來,兇手也無法通過---而被偵辦人員以他才九歲、驚嚇之餘可能記錯等理由而加以否定;此外,一般也不會懷疑看來無辜、特別是年僅11歲的小孩子。笹垣一開始就和其它刑警一樣,都以「常識及經驗」來判斷,才會錯過追查亮司和雪穗的最佳時機;但後來笹垣試圖把所有「常識」拋開,把各事件解體、再重新還原,真相才開始慢慢展現在眼前。
可能就是基於這樣的誤導企圖,故事才會自一開始就不斷提供一些明白的線索,暗示看似無辜純潔的雪穗有可能是個城府極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讓即使沒看過日劇的讀者也能輕易猜出她與亮司之間必有某種不尋常的關係。他們互助的事實越明顯可見,讀者就越會確定他們可能是一對鴛鴦大盜。但問題是追究他們的過去,不但沒有一絲相連性,兩人的人生也一直是平行的,甚至雪穗還和別的男人結了婚;且一個是疑似加害者的女兒,一個是受害者的兒子。這可不是一般鴛鴦大盜會有的行徑。因此,「他們究竟有什麼關係?」也就成了全書最大的謎,而這點不到最後是不會解開的。
另一種可能性,則是熟知推理小說慣用手法的東野,反過來利用讀者「看來全然無辜的人反而是兇手,看來非常可疑的反而是無辜的。」這種被一般推理小說「練」出來的心理,在故布疑陣上達到更佳效果。但不管是那一種,因為我先看過日劇,就算東野真的是運用這種心理技巧,對我也沒什麼用。要說先看過日劇有什麼缺點,大概就是這點吧。果然還是先看小說比較好。畢竟日劇自一開始就不賣懸疑的關子,也在開場就點出亮司會死的事實了…
話說回來,日劇一開始就讓笹垣對雪穗及亮司抱有很大疑心也有個好處,就是像『嫌疑犯X的獻身』一樣,明明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犯人是誰,而嫌疑犯透露出的疑點也不少,似乎在故事開始不久就有馬上被視破的跡象,然而在這種艱險的情況下,故事究竟該怎麼繼續下去,就成為觀眾或讀者最感興趣的問題。就這點來說,日劇倒創造出與小說截然不同的懸疑氣氛。
題外話,我想東野圭吾一定對七零、八零年代作了不少查證,關於當時的銀行業、社會經濟及電腦發展狀況都描寫得很詳盡,反而是對此知識不足的我看得一愣一愣的。想到當時電腦還如此不發達,現在卻幾乎人手一台電腦,不管上網還是查資料都如此方便,就深深體會到時代真的在不斷快速變遷之中;看到新聞報導現在電動車正在進行研發,就不禁聯想到再過十年、二十年,或許滿街都是最新型的電動車,而現在的汽車都進了博物館,就感到很不可思議…
(之四)
從最開始的笹垣,到接下來的江利子、秋吉雄一、園村友彥、奈美江等人,唐澤雪穗和桐原亮司只是這些不斷更迭的敘事者眼中反映出來的影像罷了,完全看不見他們的內心變化,也見不到他們私下的溝通交流。不知是否因此,這兩人呈現出來的形象也就和日劇多少有不同之處。感覺更加無機質,更加冷靜無畏,更加深不可測。
笹垣會花一段時間才開始懷疑雪穗與亮司,不是沒有原因的。除了兩人從不曾有交會點外,雪穗那異於常人的美貌與魅力也是原因之一。相對於日劇中不論外型還是思考模式(因為自己不幸,就希望別人不幸,或希望得到幸福)都較接近一般人的雪穗,小說中的雪穗是個美到令人屏息、氣質出眾的完美形象,臉上總是掛著似乎能看穿一切的微笑。打從一開始,東野就以貓來形容雪穗:給人一種莫名的誘惑與神秘感,接觸她的人總會不由自主地被她的魔力給吸引。而雪穗與生俱來的敏銳直覺、聰明頭腦與近乎天然的演技,則與完美的外型相輔相成,把身邊幾乎所有人都騙得團團轉,就算對她有所懷疑也會自責自己心胸狹小、思想扭曲,而不願多作聯想。因此,不管是受害者江利子、曾偷偷調查雪穗過去的家庭教師正晴、老油條笹垣還是精明的筱塚學長,有一段時間都以為自己對雪穗的反感只是多心或胡思亂想。然而,正因為小說中的雪穗堅強到宛如谷崎潤一郎筆下殘酷又美麗的戰鬥女神,反而讓人不會像看日劇那樣去非議她的所作所為,而會去思考究竟她過去實際經歷了什麼,讓這個看似得到一切的女人仍認為自己從未生存在陽光下;她身邊所有愛她崇拜她喜愛她甚至最後反而因此受害的人,對她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因為小說中就連江利子等人也是被她的外表迷惑而主動接近她,習慣這一切的雪穗或許根本不曾把這些人放在心上吧)。
題外話,正因小說把雪穗描寫得太過美麗,因此我忍不住猜測,或許也是這份魔力讓亮司不可自拔。畢竟小說中雪穗當年並沒有和母親一起死的打算,也不曾在孤兒院受過更多欺凌,亮司對她理應不帶有額外的愧疚心理才是。如果真是這樣,那與其說亮司愛上雪穗,不如說他是吸了鴉片無法自拔比較貼切;他犯罪的理由可能也跟『嫌疑犯X的獻身』類似,都是為了守護自己心目中「最美麗的東西」…
不過,如上所述亦可知,小說中的雪穗所受的災難,幾乎可說只到十一歲為止;而且她既沒有和母親一死百了以庇護亮司的打算,且很可能在初遇養母時便已對親生母親蘊含殺機,這樣的雪穗,不是比日劇恐佈幾百倍嗎?很多人一定會想,有必要因此做到這種地步嗎?但想到現在不少青少年弒父弒母弒祖父母的新聞,以及小學生就集體欺凌、強暴或殺害同學的新聞,或許雪穗所做所為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現實相較之下似乎還更黑暗些。或許看了這些情節會感到難以接受、認為人性不可能如此黑暗的人,只是活在象牙塔中不自知罷了。何況,有時候犯罪根本不需要什麼悲慘的過去作為理由。之前曾在書店稍微看了一下令人髮指的2000年陸續發生的十六、七歲少年無差別殺人或弒親解析書,很多人家境其實都不錯,也不能稱上問題家庭,只是因為父母關係疏離、個性孤僻,或受同學欺凌,在充滿暴力的電影電玩及漫畫催化下,就把非現實的情節搬到現實上了。再看看現在新聞越來越頻繁出現的三歲小孩被母親同居人或保姆打到住院病危的消息,這些小孩長大後,會不會又是另一個雪穗呢?我想,該指責的絕不只雪穗一個人或類似的人,也不是一個抽象的「社會」,而是漠視這一切發生的每個人吧。
再說到雪穗要求亮司去凌辱的對象---藤村郁子、江利子及美佳(雪穗再婚對象十五歲的女兒),其中之二都是因為討厭她、故意和她唱反調,才遭到她的報復。但因雪穗總會擺出宛如天使般溫柔的臉孔包容受傷後的她們,因此反會被這些人依賴…看到這裡越發覺得雪穗像個魔女一般,還不只是一般的反派而已。不過現在很多政客或奸商不也一樣嗎?往往外表一付高貴上流的模樣,背地裡做的卻是見不得人的勾當,還總能把自己的行為義正嚴辭地正當化,得到社會的尊敬…這種人和雪穗,那種比較值得躂伐呢?如果社會上容許那種人的存在,甚至尊敬他們、為他們的行為找藉口加以包容,又何必特別譴責雪穗?
言歸正傳,小說中的亮司相對於形象完美無缺的雪穗,則是個怎麼看都令人聯想不到光明的男子。雖然童年時期的雪穗和亮司同樣給人陰沉、難以捉摸的形象,擺脫地獄般的生活、化身千金小姐後的雪穗,卻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成為一個人見人愛、像是永遠與黑暗無緣,也不曾處於黑暗中的光明形象,只有偶爾閃動異樣光輝的那雙貓般的眼睛,透露出一絲野性氣息。亮司與之相反,打從童年出場那時起,就是個如同科學家般,總是以異常冷靜的眼光在觀察周遭事物、不帶明顯感情起伏的人。成年後開始日日與犯罪為伍的亮司,雖然似乎比童年時多話了點,卻還是大抵不脫下流階層掙扎求生的感覺:過於早熟的個性與不輕易相信別人的精明能幹、總是看準非法謀利時機而能適時抽身、掛著一絲看不出情緒起伏的冷笑與不屑…就連他偶爾稍露一絲溫情的對象---園村及典子,也差不多是帶著八分利用的心態在交往。如果說雪穗是極善於隱藏自我、外型高貴的貓,亮司就明顯是被棄置路旁的野貓,只能憑自己的力量求生存。當初看完日劇的友人曾非常感嘆惋惜地說:「看了會很想問,這個男的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什麼?」若看到小說,她的感觸想必會更深。因為小說中的亮司直到最後,仍忠實地執行雪穗交付的一切,直到被迫結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因此小說中亮司的自殺,意義也與日劇全然不同)。
小說並未透露太多亮司的內心世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雖然他犯罪的心路歷程不若日劇演出來的那樣,有一些關鍵事件造成他一步步沉淪,而更多地像是他早已認命地做雪穗要他做的一切,但小說中的亮司同樣渴望走在陽光下。而雪穗雖然沒有明講,但她內心的渴望,也許和亮司一樣。在亮司的「守護」與自己的「努力」下,理應閃耀著光輝,有如別人眼中遙不可及的太陽般耀眼的雪穗,其實從來就不認為自己處於陽光下過。
「我的人生,就像走在白夜中一般。」
「我從來就不曾受到太陽照耀,因此我也無所畏懼。」
亮司和雪穗為自己人生下的註解,充份表明一在明,一在暗的兩人,心裡那塊黑洞與絕望,或者還有一種被逼到絕境、放手一搏的覺悟。
「我小時候,曾經養過好幾隻貓,全都是撿回來的,不是有血統證明的貓。但是,我自認為以同樣的方式來養。然而貓對人的態度,則依牠們被撿回的時期而有所不同。在嬰兒時期被撿回來的貓,從懂事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待在室內,在人類的庇護下生活,所以對人類不太有戒心,天真無邪又愛撒嬌;如果是有點大才撿回來的貓,雖然會跟你親近,但是戒心並沒有百分之百解除。因為你餵牠,牠才暫時跟你一起生活,但絕對不會掉以輕心---可以看出牠們似乎對自己這麼說。」
筱塚這番話,似乎道盡雪穗的心境。不知東野圭吾是不是有養貓,從貓身上有這樣的聯想,而創造了雪穗這樣一個角色?看了這番形容,我才了解為何打從一開始,東野筆下的雪穗就是個酷似貓---微微上揚的眼睛令人想到貓,有種高貴神秘又令人難以親近氣息---的女人。或許這也說明為什麼不管對百般照顧、關心自己的養母,還是崇拜、喜愛自己的江利子,雪穗都無法真心以對,甚至可說不帶什麼感情成份。因為她隨時抱著戒心在跟身邊所有人交往,就算對方對自己再好,她也只會利用別人,而不會對那人剖白內心。因此,雖然雪穗的人生相較之下,比總是過著見不得光的日子、孤獨的亮司多彩多姿好幾倍,應該也少有獨處的孤單時刻,但她的心一直是孤獨的,或許她還希望周遭人可以全都離她遠一點。這麼一想,就覺得雪穗和亮司一樣孤獨,只是孤獨的種類不同罷了。
到最後一刻,可說是以死完成最後任務的亮司,及永無止盡地以假面具「完美」地活下去的雪穗,都沒有擺脫惡夢的時候。相對於這樣殘酷的結局,或許日劇可以當作一種遺憾的填補品,至少日劇中的亮司最後找到一個了解他、願意對他伸開雙臂的人;雪穗最後終以另一種形式和亮司再度在陽光下牽手。不過,因為日劇關於亮司與雪穗的動機幾乎是原創,將「再度在陽光下牽手」作為他們(至少是最開始)的行事目的,而小說中的雪穗心裡一直愛的或許根本不是亮司,而是一輩子都得不到的筱塚學長,因此這樣的比較八成沒多大意義。只是總覺得比起小說,日劇還是仁慈一點,道德教訓意味也濃厚一點就是了。
最令我在乎的是,亮司於雪穗究竟有何意義?只是恰巧有著共同悲慘回憶的同伴而已嗎?還是一個比較特殊存在的仰慕者?如果她愛的人自始自終都是筱塚學長,那她為什麼要縫那個收藏剪刀的小布袋給亮司,又為何要把自己的店取名為「R&Y」,甚至在兩人都想遠離的故鄉開三號店?但要說亮司可憐,那也未必。因為自始自終都相信亮司的奈美江,以及始終深愛亮司的典子,不也都在被利用後遭到狠狠丟棄?或許這場人生賭局,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贏家與輸家之分。
不管如何,到了最後,一切還是回到原點,沒有留下任何答案。就連可能可以解開的謎團,也因亮司的死亡宣告中止。目睹亮司自殺的雪穗當時在想些什麼?唯一照亮她的光源消失了,往後的雪穗又該依靠著什麼活下去?在筱塚學長及笹垣的阻擾下,她有辦法繼續維持婚姻及事業嗎?
一切的一切,到最後仍是團謎。只剩下笹垣為兩人下的註解,留下深深的低迴:「他們只是想守護自己的靈魂罷了。其結果,雪穗從不肯讓人見到自己的真面目,亮司則至今仍在那個漆黑的通風管裡徘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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