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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 這也是冰之火找到的寶──古龍還沒進武俠界,還是個文藝青年時寫的短篇小說,刊在1955年出版的晨光雜誌上。推算一下,古龍應該是1941年以前生的(他的身份證上好像是寫1941,但實際出生日期有各種說法),我比較相信1938年的說法,因為若非如此,寫這篇小說時,他就只有14歲,如果是1938年生,那當時他就17歲,正正符合「文藝青年」該有的年紀。

題外話,想不到當時他就已經在用「古龍」這筆名了,很好奇他選這筆名的原因是什麼呢?很多小說家都喜歡投不同類型的稿子時,用不同的筆名,看來古龍還蠻「始終如一」的XD

說回到這篇小說本身,早期古龍的武俠作品節奏蠻紊亂的,語言的掌握上給人不甚自然的感覺,但是這篇小說的文筆基本上很流暢,裡面有種濃得化不開的愁思,或許恰恰反應了那個年紀的古龍心境吧。實際上的古龍應該是和故事中的鏗很像的,都對人生有種悲觀的想法,有些怨,也有些恨,更多無奈與傷感。看了不知不覺被感染,鼻子有種酸酸的感覺。

最後要感佩一下冰之火,他真的很強,連這種舊到不行的資料也翻得出來……



資料來源古龍武俠網


  「江水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遠送瀟湘客,蘆花千里江月白,傷行色,來朝便是關山隔。」

  ……鏗走了,帶走了他憂鬱的笑容,頹傷的語調,單薄的行李,厚厚的書以及我對童年那一天真,純潔,甜蜜而又淒涼的回憶。

  昨天夜裡,他告訴我要去一個遙遠而未可知的地方,今天早上,我在岸邊送他,是一個多霧的清晨,碼頭上籠罩著一片冷漠的白色,再襯上幾對斷腸的旅客,更是迷茫、淒清……我緊握著他的手,站在靠海邊的欄杆旁,我們相傍而無言,那被霧色沉浸在灰藍色天幕裡幽淡而飄渺的遠山,似乎已表達了我們離別的情緒,那麼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說的越多愁更多。

  最後,氣笛長鳴,是旅客上船的時候了,我再也無法忍住那已存留在我眼眶中很久的淚水,為了不使他有更多的難受,我只得將頭轉了過去,低低的說:「今天的風真大呀!」……

【一】

  現在認識我的人,很少會知道我還有個姐姐,一個最愛我,最疼我的好姐姐,雖然在年紀很小的時候,我們會不免鬧彆扭,但我們畢竟還是互相愛護的。

  大姐十歲的那年,我家由香港搬到北平,新居是一座又大又舊的四合院,據說還是清朝的一個貝子留下的,可是在我家搬去的時候,那房子已被過多的時日失去了它當年的豪華,高高的屋脊上滿布著厚厚的灰塵,偌大的一個院子裏到處都是空蕩蕩的,在每間房子的角落裏,充塞著的是蛛網、鳥巢和剝落的粉灰,你若是第一次走過它那扇笨重、臃腫的大門,你定會聯想到哪裡面是否正在上演著一幕因皇朝的沒落而演出的悲劇,可是這院子裏也有溫暖的地方,那是大門那兒的門房,門房裏有一位始終照顧這宅院的老頭子,灰白的鬍鬚,眼角的魚尾紋,以及已經十多歲的孫子,都在證明著他已有太大的年紀。

  那時我比大姐還小兩歲,在我們那時幼小的心靈中,這老頭無疑地代表了這座頹敗的巨宅裏整個的神秘與傳說,當然,無形中他就成了大人們威嚇我們的象徵,我和大姐只要稍有越軌行動,大人們就會輕輕地跟我們說:不要吵了,再吵門房裡的「鬍子伯伯」就要來捉人了。每次,他們都會滿意的收到預期的效果。

  但日子過久了,我們和鬍子伯伯之間的距離也一天比一天縮短,終於,我們已接近到不怕他的時候了,我們才開始發覺所謂「鬍子伯伯」,其實卻是個和藹慈祥的老人,並不是我們想像中的神秘甚至「殘酷」,一天又一天,「鬍子伯伯」成了我們童年崇拜的偶像。

  門房離我們的臥室還有一段不太短的距離,但我們仍然天天去,無形中那兒就成了我和大姐的小天地,也就在這時候,我們認識了鏗!鏗是個沉默但並不孤傲的大孩子,也許是世道不公平了些,像他那樣聰明而好學的人,還沒讀完中學就沒念書了,但他並沒有埋怨,在他那清瘦而蒼白的面龐上,經常地掛著一絲和他爺爺一樣親切的微笑,每次我們到門房那兒去,不是看到他默默地坐在旁邊,就是在專心地看著書,講起來,鏗的書桌是我對大姐的一個很大的諷刺,因為她那時已上到小學五年級了,平常對於比她低了兩三班的我,總不免有些趾高氣揚的樣子,但他對鏗書桌上的書,卻是一點也不懂,於是我就常常以此嘲笑她,所以大姐生氣了。一看見鏗讀書就罵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書呆子。

【二】

  我們漸漸地更熟悉了鏗和他的爺爺,但是除了他是姓謝之外,我們不知他們家裡的任何情形,誰是鏗的父母,這在我們是一個永世也不能解答的謎,謎底是愛?還是恨?

  日子無聲無息的飄落在我們蓋著琉璃瓦的房頂上,鏗是比以前長大了,別的都沒有改變,只是臉上的笑容卻一天比一天更少,大姐小學畢業後就考上了一個在故都很有名的女子中學,一個難得的好天,大姐帶著揭榜的報紙來找我到門房去,說要讓他們也分沾一絲屬於大家的快樂,於是我們興沖沖地去了,可是剛走出跨院大姐就住了腳,叫我聽聽是哪來的哭聲,我也彷佛覺得有一陣陣的哭聲在空中激蕩著,而且還好像是鏗的聲音。

  大姐拉著我輕悄悄地走到門房的窗口,這時鏗的哭聲聽是更確切了,從窗口的空隙望進去,鏗是跪在他爺爺的面前反覆哭訴著:「爺爺,告訴我告訴我呀,到哪裡才能找到我的父母,難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嗎?!」

  我竭力忍住我將要爆發的驚異,我不知是何事使得鏗引起他從未曾有的怨訴,接著,鏗又說:

  「為什麼人家所有的,所能享受的我都不能得到,上天生下了我為什麼又要把我遺棄呢,我也是有求知、求學的欲望的呀?」

  我明白了一切,大姐的入學觸發了鏗的隱痛。

  鬍子伯伯無言地流著淚,我不忍再看這一幅蒼涼的圖畫,轉過頭去。大姐不知在什麼時候走了,在北國夏日新綠的草地上,只剩下了一團揉碎了的報紙……

  此後,我看到大姐的內心彷彿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矛盾,鬍子伯伯那兒,已很少再能看到她那俏麗的身影,對於鏗她也不復有往日那樣沉默在一起歡樂在一起的時候,但奇怪的是她卻在無形中流露出對鏗深摯的關切,常常將自己應得的精美食物,悄悄地叫人送到門房去。

  鏗呢!仍然是默默地比以前更努力地自習著,不知他是否缺少了青年男女所應有的那一份敏感,大姐對他的態度,並未能引起他太大的驚異或沮喪,他似乎有一個崇高的理想,而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這理想奮鬥著。

  日子在平靜而恬適中過著,我們生活得不著一點痕跡,鏗是孜孜不倦的在念著書,我們呢,卻只有享受,享受……。

  一年,二年,我們都長得更大了,我小學已畢業,當然比以前懂事得多,對大姐那複雜而矛盾的心情也有了深切的瞭解,所以極力地想設法縮短大姐和鏗之間的距離,但我每次殷勤地想在他和她之間做一個情感的掮客,換回來的卻只有冷漠的面孔,或者是無動於衷的微笑。

  這日子本是平凡的,但大姐初中畢業的那年,我們發現了奇蹟。

  原來北平各學校的入學考試差不多都是同時舉行的,所以應屆的畢業生準備升學的到那時都忙碌起來,但其中大姐卻是例外,本來,以她的程度來說考高中就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再加上大姐的自信心特強,所以她對這次入學的考試好像有了十分把握,不過,有時我們也會提到鏗的學業問題,那時大姐臉上那一付躊躇滿志的表情就會立刻消失了,於是,我開始知道,就是鏗和大姐之間的自尊心和自卑心在作祟,使得他倆之間的鴻溝漸漸地加深……

  並不令人驚奇,大姐終於考上了她原來就讀的中學,但使我們每一個人驚奇的是鏗也考上了,考上了北平最難考的師大,這確是個奇蹟,若不是鬍子伯伯告訴我們鏗在深夜中苦讀的情形,我們甚至可能疑心鏗是否存著幾根「梅瑟」的杖子。

  在鏗收穫到他自己奮鬥的果實之後,他埋藏著另一顆種子也萌芽了,這奇蹟使得大姐和他消除了內心的隔閡,他倆的感情在平靜而自然中發展著。

  日子在幸福中暗暗溜走了,浸在愛情裡的鏗和大姐更幾乎不知道日子是怎麼過去的,人世間的空間與時間都彷彿已遠離了他們的生活,生命在他們,是奇妙而綠色的。

  我不知有何種文字允許我描述這一段「戀」的故事,但我確知,這幾乎是無法描述的。

【三】

  時局似高空中的氫氣球,已接近爆炸了,但沉靜的北平人卻似乎未把這緊張的時局放在心裡,除了在街頭茶館裏的閒談中,你或可嗅出一點戰爭的氣息外,其餘的依然是一派升平的景象。「勿談政治」的紅紙條漸漸地出現在小茶館明顯的地方,於是,你更無法尋覓戰爭的影子了。

  這或者是一個大動亂前必有的安靜吧……

  但這安靜延續的並不夠久。

  一個冥暗的黃昏,大姐到我的書房裏來,臉色異樣的難看,不等我開口,她就告訴我!

  「不等學期終了我們就要到漢口去避難,大約還有幾天我們就要走了,媽叫我告訴你把自己的東西準備一下。」

  「避難?」我對大姐的話顯然不甚明瞭。

  「是的,避難,難道你聽不懂嗎?」她生氣的說。我不知今晚她為何有如此大的火氣,但我確是不知因何故要避難,我尚未明瞭共匪的叛亂,於是我也生氣的說:

  「是的,我不懂呀!」

  大姐竟走了。

  晚上我委屈的在媽房裡訴苦,媽安慰我,告訴我爸爸來的信上說共匪的侵略陰謀逐漸進逼,叫我們到漢口去避一下風頭,但是鬍子伯伯不願去,他要看顧這舊而大的四合院,為了陪伴他的爺爺,於是鏗也只好留在北平,為了這些,大姐才有這麼大脾氣。

  聽了媽的話,一霎時我對大姐的憤怒有奇怪的諒解,我知道這離別會破碎鏗和大姐的美麗的夢……

  這十幾天是令人困惱的,尤其是鏗和大姐,我幾乎看不見他們笑,那時我雖未能領略到愛的滋味,但是已瞭解愛的力量了。

  最後是走的那天,從早上起鏗就出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去的地方,直到大姐跨上送我們去機場的車子,鏗仍沒回來,奇怪的是大姐的臉上竟沒有失望的表情,但她的內心卻有一種難堪的憂鬱,我想,他倆之間也許另有默契吧,誰能忍受送別戀人的悲哀呀!

【四】

  到了漢口後,父親已為我們準備了一個家,在一德街,房子也很精美,但我們對故園卻有更深的愛好,這房子的前面也有很多年紀大和年紀小的人,但我們卻更喜愛鬍子伯伯和鏗。

  我們常常有鏗寄來的信,但卻都是寄給大姐的,媽和我只不過有時鏗會在給大姐的信裡附一張問候的紙條,我們也不怪鏗,只有給自己所愛的人去信才不算一種負擔,當然,大姐回信的次數也一樣多。

  但我們終於收到鏗正式給我們的信了。

  我們打開來看,然後我們大家臉上都是異樣的難看,最後不知是誰最先開始哭了。

  鏗信上說他爺爺死了(老年人的死原都是這麼突然的),還說在喪事完畢後他就到漢口來,徵求我們的同意。

  我們告訴他這兒的心都在期待著他。

  於是鏗來了,鏗來的並不快,這其中當然急壞了大姐,免不了,鏗會受到大姐的安慰和埋怨,但都是甜蜜的。

  我們繼續在漢口念著書,一幅美麗的遠景展開在我們面前,漸漸鏗也不復再憂鬱,黃鶴樓、鸚鵡洲、龜山、蛇山成了他和大姐經常游棲的的場所。經過這一次波折,他倆的愛情有了更深一步的進展,沒有恨,沒有怨,有的只是濃濃的甜意……

  生命中有時會發生一些人從未想到也不會想到的事,這些事有幸運的當然也會有不幸的……

  為了逃避共匪進逼著的侵略,我們由漢口逃到廣州,再到香港,旅途中有太多的勞頓,再加上忽涼忽熱的天氣,到香港大姐就染上一身病,大姐的身體本就是弱的很。我們都擔心這病會很重,也許會使她在病榻上多睡幾天,但是我們從未想到這病的竟是腦炎,這腦炎竟使她一病不起,於是這悲哀使得我們和鏗都病倒了。

  大姐下葬的那天,鏗的病仍然很重,爸特地請了個看護去照顧他,照顧他生了病的身體和破碎了的心,我們不敢告訴鏗關於埋葬大姐的事,我們知道他已失去了接受這悲哀的勇氣。

  我們在南國十月的涼風中到達墓場,墓地上是淒切而寒冷,風吹著蕭索的樹葉,像是有誰在為我們奏著離別的調子,一塊新建的石碑立在大姐的墓前,那上面寫著:安息吧,妳已找到最愛妳也最為妳所愛的人,生命對於妳也可算是無憾了……

【五】

  鏗終於隨著我們來到臺灣,這南國的天氣雖是多彩而富有溫情,但這微微的風,青青的樹並未能洗去他心靈中的憂鬱。

  一天晚上有著比往常更多的月色,鏗到我房間來,我不敢撥起他的隱痛,只是說些我自己也不甚瞭解的人生、哲學企圖去打破他心靈上的枷鎻,但他卻先打斷了我滔滔的語聲,他告訴我一段他心裡的話。

  「大弟,十年來我們朝夕在一起,我想最能瞭解我的只有大姐和你了,你知道,從小我就是個不幸的人,我曾忍受過別人所不能忍受的事,當然,我是難免有些孤僻的。」他偽裝的平靜並未能掩蓋住他內心的哀痛,他繼續說:

  「是大姐改變了我,她使我開始有了幻想,沒有她,我不但不能享受人生而且根本無法瞭解人生,我似還記得希臘詩人亞嘉遜的詩句『愛要為所有存在的與有生命的歌唱,而撫慰所有人與神的煩憂。』起初我不懂,但後來我才知道那些詩句的意義,我才拋開煩悶,漸漸開始喜愛歡樂。

  『人生』在那時確是給了我很多,如我是知足的我本該滿足了,不幸的是大姐亡故了;正如墓碑所說她是無憾的死了,但我卻嘗到了生命中太多的苦味。」

  我沒有話可說,我能說的都早已說過了。

  房子裡有一段難堪的沉默。然後他又說:

  「看到了你們就會想起大姐,所以我要走了,走到一個遙遠而未可知的地方,你不必掛念我,孤獨的人會更適於孤獨的生活,二年三年甚或幾十年後,我或許會忘記這份悲哀,那時我定會來找你的……」

  我始終不能說出一句話,於是他默默地走了,快走出門的時候,突然回過頭對我說:

  「大弟,我會永遠記得你。」

  我無法想像我那時是憑著何種力量使我能忍受那些,望著他在走廊中逐漸消失著的背影,我無法動彈……。

  慢慢地掩上門,向著空洞的走廊,我突然大聲的說:「鏗,我也永遠記得你!」

【六】

  真的,我永遠忘不了他,今夜,我翻起床頭的一本書,那是大姐的,書的扉頁是鏗寫給大姐的字: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逢,自是人生長恨水常東。」

  是的,人生確是恨比愛多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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