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草哲學～Lyo的點點滴滴

『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的生成過程有點複雜。據作者郝譽翔說，由於她比較擅長短篇，長篇對她來說有難度，因此她先把腦中的故事寫成劇本，當作劇情大綱，結果這劇本（『松鼠自殺事件』）意外獲得新聞局的優秀劇本獎，還由吳米森拍成電影，並跨海找來窪塚洋介擔任主角。後來，郝譽翔才把故事換了個名字，發展成這部長篇小說。

我沒看過電影版，有點好奇吳米森會怎麼處理這個故事。在我看來，這部片並不好拍，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難懂的「藝術片」，讓觀眾看得一頭霧水，小說版就是這樣。

嚴格說來，它沒有情節，而且真假難以分辨。一個角色出現了，又無聲無息地消失，沒人證明他們確實存在過，乍看之下很像哲學上的存在主義，能讓人去思考「真的有這個人嗎？還是只是我內心的投影？為什麼我的內心會投射出這樣一個人？」但是這種寫法偶一為之尚可，還能免去讀者「是不是作者掰不出後續，才讓角色消失？」的疑慮；太頻繁出現，新鮮感盡失，取而代之的就會是不耐煩了。

看得出作者很有企圖心，既想呈現島國錯縱複雜的殖民歷史、在外來干涉下逐步失落自身文化的悲哀，又想把人類的自毀傾向與島國的悲劇命運作連結，順道探討存在與死亡的課題，但看來看去，我總覺得整部小說過於瑣碎且不知所云，我完全看不出一個帶有殘缺性格的人，和被迫接受外來者荼毒的島嶼之間，有什麼關係？

故事開頭，第一人稱「我」到Ｔ島潛水，遇到一個奇怪而令人生厭的同好：無尾熊男人。這男人在潛水前一晚，告訴「我」隱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也就是十年前第一次潛水的奇遇。那時的無尾熊男人還是個美少年，內心卻相當空洞孤獨。由於家庭因素的影響，他自認為無法正常地愛人，導致女友在他面前投海自殺。

為了解開內心的結，無尾熊男人開始潛水。到小島的頭一晚，他在旅館遇到六個台灣人，分別是電影導演、心理醫生與他的妻子、舞蹈家、富家少爺及記者。電影導演告訴大家，他這趟旅行是為下次的新片搜尋靈感，提議利用潛水這六晚來進行「故事接龍」，講述一個外遇的男人Ｋ，在外遇曝光、失去所有後，跟外遇對象May來到一個名叫拉普邦查島的地方，打算藉旅行散心，卻和May意外走散的故事。

長篇並不是郝譽翔的拿手好戲，因此她取巧式地用「劇中劇」的方式架構這部小說。我們可以看見「我」的故事，看見無尾熊男人的故事，看見K的故事，看見K夾在May和前妻April之間的故事，看見K和中途遇見的台灣女子Coco一同旅行的故事，看見拉普邦查島的故事……每個故事看似各自獨立，其實講的都是同一個主題：悲劇性的過去，造就無可救藥的自毀。

「……但Ｋ卻不行。眼前的生活只剩下平庸，瑣碎、浮腫而邪惡的平庸，宛如漂浮在湖面之上的無根浮萍，而Ｍay卻能輕盈地跳躍其間。至於那些小鎮居民則是擱淺在湖底的爛泥，雙腳陷落在沒完沒了的日常沼地中，動彈不得，偶爾他們也會抬頭仰望水面，伸長了雙手，渴望或許能夠撈到一點細碎的光影，彷彿如此一來，乏善可陳的生命便足堪告慰。

不過最可悲的並非小鎮居民，而是那些對於湖面浮萍不屑一顧的人，因為任何想要超越事物表面的追求，最後不是會導致人發瘋，就是自殺。」

不知道這番話是否暗喻書中無尾熊男人的命運：因為想太多、質疑太多，而對一切都無法相信，最後只能毀掉自己。「故事接龍」所拼湊出的故事樣貌，雖然出自六個不同身份背景的人之口，仔細一看，卻帶有高度的同質性，同樣充滿厭世的悲觀，與荒謬的宿命思想。無論故事的敘述者是誰，最終總會回歸到無尾熊男人自身，絲毫看不出這些不同的描述者，為故事加入了怎樣不同的色彩。六個人的面目在書中是模糊不清的，都帶有濃厚的無尾熊男人的影子。

因此，我覺得無尾熊男人口中不可思議的奇遇，其實根本不是什麼惡作劇，更甭論靈異事件，一切只是他憑空想像出來的東西罷了。

這樣的推測，多少減低了我閱讀時的樂趣。因為這樣一來，分析某個人為什麼要以某個方式說故事，那故事又是如何地反映出那人自身的性格和人生，就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了。畢竟這部小說追根究柢，是在闡述一個無限迴圈的概念。就只是概念而已，事件本身並不重要。因此它的結局如何、真相如何，也就不必明說。

對這樣的寫法，我很難認同，一方面覺得它狡猾，給了草率的結局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讓人錯以為作者把話說清楚了，又發現她什麼也沒說；一方面我看小說比較注重情節和人物塑造，喜歡探討人性和倫理道德的衝突，以及由此衍生的悲劇，這部小說則顯然難以滿足我這方面的需求。

我和這部小說「不合」的地方，還有它的書寫方式。先舉兩個例子好了：「海妖迷人的歌聲，化作夢境一般的柔嫩手指，攫住你，令你心甘情願地要往下墜落，往下墜落」、「慢下來。慢。以慢板的速度呼吸。溫柔寧靜的慢板。噘起嘴唇小口小口的，像是蜜蜂在吸收花蜜一般啜著氣。極度的慢板。祥和的夜曲。德布西的月光流動在陰暗的水底。」

看到這種句子的當下，我第一個念頭是：「誰說沒有純文學和大眾文學的分野？就是有！」如果沒有，這種文藝腔和疊字碎句，怎麼會讓我看得如坐針氈？而小說中雖然不乏耐人咀嚼的句子，整體而言仍像是文人無謂的傷春悲秋，給人無病呻吟的感覺。

或許下次我該找郝譽翔的短篇來看看，或許她的短篇會比較令我驚豔也說不定。 


※喜愛的句子：

◎島嶼和大陸不同的地方就是，大陸的自省能力永遠也追趕不上它龐大的野心，但是島嶼沒有私心，它就是安安靜靜的，一個人獨自漂浮在那裡，想著它的心事，完全沒有要說出來的慾望，更不會隨便就對外來的陌生人透露。當我走過的島嶼越多，我就越感到它們真的是非常的神秘，外表看似簡單，但卻是一聲不吭地，就用這些沙灘啦，熱帶植物的闊葉啦，藤蔓啦，把自己的真面目給遮蔽起來。

◎這就如同光總是要經由燃燒自己，才能照耀黑暗，但是黑暗卻始終都不能理解光一樣，不理解它為什麼要犧牲自己，甚至到了最後，黑暗還要恩將仇報，把光消滅掉。

◎我們永遠沒有辦法用別人的眼睛去看待事物，同情充其量不過是一種滿足自我的假慈悲。

◎當我們靠近任何水面時，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唯獨海洋不能，它從來不曾利用鏡中的假象，欺騙我們。

◎女人所說的複雜究竟是什麼意思？截至目前為止，在Ｋ的眼中這座小島卻是過份地簡單了，以致於一切都顯得虛假而浮面，就連這個女人也是如此，彷彿透明果凍所堆成的假人似的，不具備內在的核心，或是足以確切碰觸到實體。然而這就是所謂的複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