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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來，我對舞台歌仔戲的反感，或許源自葉青1993年演出的『冉冉紅塵』。那部戲的裝扮、化妝及表演方式都跟京劇類似，而我向來不喜歡京劇，加上舞台不可能像電視歌仔戲那樣拍特寫、出外景，對我而言吸引力比較不強，因此我一直沒想到要接觸這方面的表演。
直到看了『台灣演義』，裡面介紹唐美雲時播出了一些表演片段，我發現它跟京劇截然不同，且饒富魅力，才突然產生一股看舞台歌仔戲的欲望。正好朋友大力推薦唐美雲歌仔戲團2001年演出的『榮華富貴』，共演的還有我超愛的實力派演員──小咪及許秀年，便決定先從這部下手。
這個故事採用的結構類似希臘悲劇，給了劇中人物一個最極端的情境，讓他們陷入道德與倫理的兩難，無論怎麼選擇，都無法逃脫命運的擺弄。因為性格決定命運，既然人無法改變性格，當然敵不過命運。
故事大致上是這樣的：趙安（唐美雲飾）和老國公假造先皇遺詔，把太子硬拉下台，讓十歲的皇子登上皇位，由太后（許秀年飾）攝政。太子派的王丞相及幾個大官不屑讓女人執政，私下找來護駕有功而獲得升遷的侍衛馬遠（小咪飾），要他趁太后禞軍時刺殺太后，事成後保證他升官發財。然而馬遠原來是趙安失散多年的親弟弟，他把這秘密告訴趙安，要他小心自保，但太后心機雖然深沉，最信任的人卻是趙安，還把最重要的銀簪交給他保管。這下趙安的立場變得很微妙──究竟要幫視自己為心腹的太后，還是世上唯一的親人？
而當刺殺行動失敗，領趙安進宮的養父趙公公在太后面前說出實情，原來趙安和馬遠都是太后的親生子時，又換太后陷入兩難──該賜死趙安，以保住江山，還是留下趙安，顧全骨肉之情？
這樣的情境看起來很超現實（跟我一起看的老媽全能猜中後續發展，可見它有多灑狗血），現實中遇上的機率是微乎其微。但我覺得這種安排挺有意思的，因為它能讓觀戲的我們看見另一個角度：眼前敵對立場的人，換了一個身份，或許就是自己最親愛的人，因此世上沒有什麼事是「絕對」的。在待人處世時，多為對方著想，不步步相逼，或許幫的就是自己。
這部戲從頭到尾緊扣「榮華富貴」四字，每個角色都深陷其中，難以自拔：馬遠從小在養父母家受盡欺凌，一心要功成名就，聽不進趙安的勸告，結果成了政治鬥爭下的炮灰；太后不甘做一個平凡的女人，想實現自己的野心，結果拋夫棄子不算，還把自己逼進死胡同，卻又不肯回頭，也回不了頭；趙安和馬遠的親父楊秀才，原本淡泊名利，不肯爭取功名，卻因此讓妻子出走，落得個心碎病死的下場，因此臨死前「若有所悟」，留下一紙遺書要兒子追求榮華富貴，好光耀門楣，似乎以為這麼做就能讓後代脫離慘境，想不到只是設下另一個無底深淵讓他們跳。
至於看似和父親性格相近，都對富貴名利不屑一顧的趙安，卻也在無形中受這四字束縛，就算死期將近，仍心心念念著要實現父親的遺願：讓楊家揚眉吐氣、榮華富貴。最後他以最不堪的模樣活了下來，雖然如願以償，但這樣的榮華富貴得來，又有什麼意義？
同樣的，太后得到她所夢寐以求的一切，我卻懷疑她往後還能有一天真正快樂的日子嗎？她失去的實在太多太多了，多到金錢權勢的光輝也難以遮掩。
其實我是同情太后的。生在古代，擁有雄心壯志的女人本身就是悲劇，因為她註定要被男性社會排擠、加害。為了替自己殺出一條生路，只能比對方更狠、更辣。她最大的不幸就是不甘平凡，嫁的丈夫偏偏甘於平凡，連透過丈夫圓夢都不可能，只好自己「撩落去」，結果在圓夢的過程，犧牲了良心，也犧牲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說到這部戲的演員，唐美雲、小咪、許秀年的組合堪稱完美，看他們尬戲真是種享受。唐美雲，我以前對她的印象並沒有很好，可能是因為她在葉青和黃香蓮的電視歌仔戲中，常演心胸狹窄的配角或反派（而且演得很逼真）之故。但看了『榮華富貴』，才知道她演這種無辜可愛的角色竟然這麼討喜，不但表情充滿喜感，圓圓的臉笑起來很療癒系，偶爾的小奸小惡──偷拿玉璽假造聖旨、在後花園中與馬遠唇槍舌劍──也無損趙安善良、與世無爭的形象，反而更能體會他進宮後，面對宮廷內部的鬥爭，不得不隱藏真我的無奈。
當戲劇進入中後段的衝突高潮時，唐美雲又恰如其份地演出夾在弟弟和太后間的內心掙扎、得知太后就是生母後的心如死灰，及不知所措、徬而惶之的痛苦。幾場和小咪、許秀年的對手戲演得張力十足，光是看到她嘴角微微牽動，眼角盈盈含淚，就讓人不禁鼻酸。
記得當初看『台灣演義』播出唐美雲演出吳念真導演舞台劇的片段，是她對著一排假人說話的場景。這場戲要是演不好，會顯得很滑稽，但唐美雲光是排演就能讓人跟著哭，這種功力不簡單。到此境界，我想應該沒啥角色難得倒她了。
小咪也是非常傑出的演員。這部戲演出時她已經五十出頭，演起侍衛打起武戲，仍是威風凜凜、架勢十足，根本看不出她比演哥哥的唐美雲大十四歲，令人不得不佩服她駐顏強身有術。據說她現在每天都還會練習芭蕾舞動作，難怪身材保持得那麼好，完全沒有中年發福的跡象。
至於許秀年，她完全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小時候看黃香蓮的『羅通掃北』、『大唐風雲錄』就愛上她，事隔多年，再見她的劇照，因為稱不上非常漂亮，頓時有點懷疑自己當年的眼光。想不到一看戲，我咧，當場就陷進去不可自拔了。許秀年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有種說不出的魅力，自然而然就會被她深深吸引，完全不在乎她的容貌在小旦中是不是最美的，因為她的絕代風華沒幾個人比得上。
比如劇中的太后，就算坐著不動，都是劇力萬鈞，鎮場效果十足。一直覺得許秀年厲害之處就在這裡，可能因為她以前唱外台時是扮小生的，雖然外型嬌小柔美，眉宇間卻有股英氣，使她站在眾小旦中顯得格外突出。或許這就是她能在歌仔戲「重小生輕小旦」的環境中，成功地把觀眾的目光吸到自己身上，進而成為看戲主要目標的原因之一。
［題外話］
『榮華富貴』還有一個讓我慶幸的地方，就是它的唱腔、調子和配樂。先前在朋友推薦下，我先看了春美歌仔劇團的『彼岸花』前半，當時就覺得很不習慣，因為我熟悉的由鑼鼓、二胡等傳統樂器演奏的配樂，被管弦樂團之類的聲音取代了。雖然效果比較精緻，聽起來卻不像歌仔戲，比較像台語歌曲，壓抑偏柔的唱腔也和我喜歡的嘹亮歌聲大相逕庭。再加上調子多是舊調新編，或全然的新調，看戲時總是很難投入。
原以為舞台歌仔戲現在走的都是這種路線，我一時有點卻步，好在戰戰兢兢地看了『榮華富貴』，發現唐美雲劇團的唱腔、調子都是我聽慣也喜愛的那種，這才放下心來。或許我還是喜歡老唱將們的演出模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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