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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晚上到新光影城看了三池崇史導演的新片『十三刺客』。由於這部片在金馬影展只上映一場，因此即使播映時間很晚，九點十分才開始，看完電影出來都十一點半了，我還是乖乖去買了票。不過出門前因為人懶，曾小小掙扎了一下，有過放棄的衝動，後來是為了不浪費230元票價才硬著頭皮去的。
這個決定後來證明是對的。我跟著留席率達七八成的觀眾一起看製作名單到最後，才依依不捨地帶著激動難復的心情走出戲院，踏上西門町冷清的街道。當晚，我一直處於熱血沸騰的狀態，上網四處瀏覽搜尋相關資訊，像嗑藥一樣亢奮了兩三個鐘頭。要是它將來有機會上院線，我還想再衝個幾場呢。它就是這樣一部值得一看再看的電影。
我對三池崇史認識不深，頂多知道他跟北野武類似，對「暴力」這個範疇特別感興趣，且能拍出強烈的個人風格來，因此廣受推崇。但由於先前只看過他的『Crows Zero』I & II（台譯：漂丿男子漢），因此對『十三刺客』的預期，就是一部熱血爆笑暴力電影，想不到在片頭幾幕黑底白字的背景介紹後，第一個浮上眼簾的畫面，就是一個肅穆的男人端坐在廣大的庭園裡，切腹自殺。
導演當然不會讓演員直接把切腹的正確步驟──平切再縱切，將短刀在腹中攪一攪，肚破腸流──在觀眾面前實際演一遍，只用演員臉上痛苦的表情和足以令人聯想到發生什麼事的音效帶過。但這一幕的壯烈與震撼已然深印在觀眾心裡，為之後十三刺客的暗殺行動，埋下最具說服力的伏筆。
而我也在這個開場之後確定了一件事：這不是一部純娛樂的輕鬆動作片，也不是為暴力而暴力的感官刺激電影。從舒緩有致的劇情節奏、充滿質感的構圖與攝影、考究的服裝與場景、富含古意的配樂等看來，導演這次是「認真」的！
正如某些評論所說，它是商業與藝術的精彩結合，每個細節都經過一番用心琢磨，一下便能讓人投入到故事描述的時空背景裡，難怪能入圍第67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且觀眾在觀影完畢後，還起立鼓掌七分鐘，影展主席昆汀‧塔倫蒂諾（即『追殺比爾』的導演，標準功夫迷）也對它讚不絕口。這情況也發生在這次的影展上。難得看完一部片觀眾會主動鼓掌，超感動！
［編導］
故事的主軸其實很單純，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暗殺荒淫無道的明石藩主齊韶，解救處於水深火熱中的百姓。這類題材屢見不鮮，從頭到尾的過程也不難預料，總之開頭鐵定會鋪陳這個暴君如何混帳該死，中途描述刺客們如何浴血殺敵，結尾則看正義如何伸張，差別只在刺客們是全軍覆沒還是猶有倖存，要灑狗血，就得在這部分好好發揮。既然故事是老套，可以這麼說：電影是成是敗，就看導演能不能成功營造出可歌可泣、緊張肅殺的氣氛，形塑出立體鮮明的角色個性，好讓觀眾能從舊瓶嘗到新酒、得到新鮮的刺激了。
關於前項，在氣氛醞釀上，編導藉三個令人觸目驚心的事件──殷勤接待的諸侯之子媳遭姦淫殺害、反叛集團頭目被滿門抄斬且女兒被做成「人彘」、死諫部屬家中婦幼成了活箭靶──以三種與齊韶關係各異的人作為例證，一步步展現他喜怒無常、殘暴濫殺、罪不可恕的一面，逐漸加深觀眾對他的憎惡與憤慨，使十三刺客之後的出擊更師出有名，觀眾胸中累積的鬱悶，也能在最後的決戰適當地得到抒發，是很聰明的作法。
只是，三池崇史當初要翻拍這部1963年由片岡千惠主演、工藤榮一執導的老片時，就曾暗示會把三十分鐘的決戰場面擴大篇幅。結果它果真長達一小時，殺到最後真是機關算盡、血流成河、慘烈無比。這麼做其實有風險，因為死的人多了，觀眾的視覺和感覺就會開始麻木，感到厭膩。不過三池崇史運用各種鏡頭來表現每一種死亡，比如從一個將死之人眼中，看到同伴從奮戰到倒地的過程，鏡頭歪斜且不斷搖晃，根本看不清誰打誰，令人感到暈眩噁心，這也正反映了戰場上的不確定感與殘酷。
何況，儘管因篇幅有限，只能重點描寫幾位刺客，其他人別說名字，連臉都還認不清電影就結束了，但導演與演員都不是省油的燈，短短幾個鏡頭就能表現出人物的個性，讓人不知不覺對他們產生認同與喜愛，因此我明知希望渺茫，也暗自期盼他們能全體生還，看決戰時心一直懸著，為每個勢單力孤、自身難保、更甭提互助的刺客擔憂，自然不會去注意戰況進行了多久，或嫌這場戰役拖得太長。
這樣的長度，其實也很能撩撥觀眾的情緒。整個過程就像鐘擺，一直在希望與絕望間來回。觀眾看他們一下子毫無勝算，一下子重挫敵軍，一下子精疲力盡，心也跟著上下起伏，到最後我好像也能深刻感受到那種放眼所及都是殘肢斷臂，殺到眼紅，再也分不清天南地北、幾近瘋狂的恐怖了。
不過，私心還是希望三池崇史能撥一點篇幅出來，多描寫角色的背景和個性，讓他們的形象更飽滿立體，否則總覺得有所缺憾啊。
［反派］
看到最後，我其實挺同情這個年紀輕輕的明石藩主。他容貌秀麗、喜怒難測、總是戴著一張冷酷戲謔的臉孔，將人命視如草芥。
包括自己的命，在他眼中都只是一場遊戲。
每當鏡頭帶到他的生活，都有一種壓迫沉滯的氣息，好似他是被保護得滴水不漏的囚犯，看似尊貴，卻呼吸不到新鮮空氣，在日復一日的枯燥無聊裡腐敗發臭。
所以他毫不在乎地虐殺別人，將美味佳餚混得像盤餿水，再像狗似的低頭舔食；所以他在性命交關之時，臉上沒有一點懼色，反而興奮得像拿到玩具的孩子；所以當他終於感受到切膚之痛而淒厲哀嚎，依然為這有生以來最開心的一天感謝他的敵人。
觀影途中，對齊韶嗤之以鼻的聲音不少，可能在觀眾眼中他就是個愚蠢的小丑。事實上他的確是，不只是小丑，還是個混蛋，搞不清楚狀況的混蛋。什麼忠肝義膽，對他而言不過是場笑話。但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像他這樣活得既尊貴又卑賤，也挺可悲。說到底，他只是個空虛又迷惘的人。給這樣的人掌握權力，就註定是場災難。
這是我第一次看SMAP成員稻垣吾郎演反派。印象中，以往在電視劇裡看到他，通常不外乎冷靜優雅的貴公子，要這樣不計形象地演一個齷齪的壞人，也算是偶像生涯的一大突破。三池崇史和主角役所廣司對他的表現都很讚賞，原因是「看起來就令人痛恨」，挺妙的評語。照理說，齊韶的作為無一不令人髮指，找誰來演效果都一樣，就稻垣的表現來看，我個人只覺得中規中矩、不過不失。不過，他天生一雙圓亮澄澈的眼睛，不帶邪氣，這層反差使他演起壞人來，格外帶有悲劇色彩。不知是否就是為此，當初製作方才會相中他。
嚴格說來，片中沒有一個角色是傳統定義裡的壞人，就連齊韶和他的手下，也不是面譜化的邪惡之徒。十三刺客此行最大阻礙的明石家臣，之所以拚死護衛齊韶，只是因為立場和理念不同，認為武士最大的職責，不是過問或干涉主君的作為，而是全力保護。雖然說穿了是愚忠，但這樣的忠義依舊令人肅然起敬。
［幽默］
這部片的調性基本上是嚴肅的，但三池崇史不愧是三池崇史，不忘隨時抓緊機會幽默一下，使觀眾不致從頭到尾緊繃著心弦，喘不過氣，能夠適時開懷大笑，這也是我喜歡這部片的地方。
片中的笑點都十分新奇有創意，趣味十足。除了逗樂觀眾外，也能加強角色個性，給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比如山田飾演的島田新六郎，因為對「武士」存有疑惑，終日流連於賭場與女人堆，以讓父親把他逐出家門。後來遇到叔父新左衛門（役所廣司飾），也就是十二刺客的召集人，決心加入，他的愛人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灑脫地說：「很快的，但如果我遲遲不歸……」
照一般戲劇的模式來看，講了這句話，下句通常會接：「妳就別等我了，找個人嫁了吧！」想不到，新六郎卻是說：「中元節我就會回來了。」此言一出，立刻在觀眾席掀起一陣爆笑。
有在關注山田的粉絲都知道，他本人就是個新六郎型的冷面笑匠。就拿這部片在威尼斯影展上的訪問來說好了，記者問山田：「聽說你拍這部片時，曾從奔馳的馬背上摔下來，這件事有沒有讓你心裡對騎馬產生陰影？」山田就用冷靜的表情輕描淡寫地回答：「其實是有一點，但我沒跟別人說，不然工作會減少的。」XD
話說回來，自從『Crows Zero』後，印象中山田好久沒再演出這種外型乾淨、性格正面（武功高強又帥氣）的非怪咖角色，看了格外令人懷念、振奮。我愛死了他演的這個不羈率性，卻又不失正氣與魄力的人物！雖然演技上因為篇幅有限，難以得到發揮，看不出特別深刻的地方，但山田把新六郎面對敵人時的沉靜與穩重，以及對「武士」身份從逃避到面對、想要放棄到割捨不了的心路歷程，詮釋得恰如其分。我原以為他頂多演個小人物，想不到角色重要性竟僅次於役所廣司，令我又驚又喜。
其他如異常耐打的「第十三名刺客」伊勢谷友介（特別喜歡他和山田在片中點到為止的「友情」）、唯一開口說要收錢且用途分配得巧妙的古田新太（以往對他的印象不脫宮藤官九郎戲裡那些癲狂的人物，難得見他如此「正經」，依舊討人喜歡）、眼神堅毅視死如歸卻異常怕蟲的六角精兒等，都各有特色，石垣佑磨、高岡蒼甫（這兩位都與山田合作過不只一次）、澤村一樹等個性派演員，也都是一時之選。
［日本文化］
最近我因為丹哥和張衛健的關係，一頭栽進港劇和港片的世界裡不可自拔，從小到大對日本的那份熱愛倒淡忘了。但這部電影讓我再度愛上日本文化，深深覺得它美到不行，任何細節（比如士兵們奔跑走路的動作）都像一種藝術，暗藏玄機。
以前看『利家與松』，我就莫名地嚮往裡面那種講「禮」的古代生活。無論關係如何親密，就是父母、兄弟、夫妻之間，見了面也要遵守禮儀，保持距離、舉止不可失態。雖然這套規則若搬到現代來，鐵定會ㄍㄧㄥ得我坐立難安，但看劇中人物優雅地應對進退，充斥其中的美感仍叫我無比著迷。
這回也一樣。觀影時，我不時在心裡發出對日本的讚嘆與佩服。尤其是如行雲流水般施展開來的刀法，絕不做多餘的動作，絕不花費無謂的力氣，簡單，必殺。持刀者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場，和中國俠客不一樣，是一種渾然忘我、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中國俠客練武，往往是為了追求一些別的什麼，日本武者練武，卻經常像是純粹追求武道，以身相殉也在所不惜。
我想就是這種近乎殉教者的狂熱精神，深深打動了我吧。
不可不提的是，主演役所廣司真的是很棒的演員。我沒看過他超轟動的『失樂園』，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看他演戲。他年紀雖然大了，不是一眼就能吸住目光的年輕帥哥，但他的熟男魅力和精煉的演技，同樣不是後生晚輩輕易可及。他的眼睛很有戲，每次鏡頭帶到他的面部表情，我都會不自覺地被吸引。全身上下自然流露的正氣，也使他演起島田新左衛門這個角色說服力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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