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草哲學～Lyo的點點滴滴

圖片來自博客來。

古龍寫人寫武，都喜歡用一些簡鍊的語句，來營造一種特定的形象，隨著故事進展，這種形象也就漸漸在讀者心裡生根，最後只要提到那些語句，便能連帶想起它所描述的人/ 武功來。比如「蒼白的手，漆黑的刀」的傅紅雪（『邊城浪子』），比如「小李飛刀，例不虛發」的李尋歡（『多情劍客無情劍』）。

幾乎所有古龍迷都公認，『多情劍客無情劍』是古龍境界最高的代表作。就連古龍自己，似乎也對這故事情有獨鐘，寫了好幾個後續的故事，以致「小李飛刀」到後來深植人心，已經變成一種正義的象徵，一個無庸置疑的神話。

有趣的是，古龍在定書名時，心裡想的很可能不是開啟這樣一個小李神話，而是想寫另一個他喜愛的作品『武林外史』的後傳(他喜不喜愛，看他後來的故事提到的頻率多寡就知)，因為書中「劍無情，人卻多情」的並不是李尋歡，而是身世成謎的少年劍客阿飛，而阿飛很可能就是『武林外史』主角沈浪的私生子。

不知道古龍是寫到後來才決心讓李尋歡當此書主角，還是一開始就打算用李尋歡來烘托阿飛，總之李尋歡的戲份到後來明顯蓋過阿飛，鋒頭之大，給人的印象之深，顯然也遠非阿飛所能及，難怪這書另外兩種版本的名字都衝著李尋歡來取（『鐵膽大俠魂』與『風雲第一刀』）。

對這部作品，我的感覺其實是很複雜的。說喜歡嘛，又不是那麼喜歡書中一些角色（孫小紅、阿飛、林仙兒），說不喜歡嘛，又覺得書中很多元素都很經典（百曉生的兵器譜、對戰描寫方式等），還被李尋歡、林詩音、龍嘯雲的三角關係內傷得七暈八素，到現在回想還覺得難過，可說是看時不十分暢快，看完卻餘韻無窮的典型。


[無可奈何]

關於李尋歡，我想古龍是相當偏愛，或說「溺愛」他的，古龍小說用「偉大」來形容一個角色最多遍的大概非他莫屬。但其實我不是很喜歡這樣的字眼，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事情講太白就沒有美感，也沒有想像空間，何況這麼大辣辣的讚詞一寫出來，要是給讀者抓到這角色的一點毛病，很容易就會招致更大的反感。

而偏偏李尋歡就是有這樣的小辮子給人家抓。

李尋歡無異是個相當複雜深沉的人物，他是古龍筆下少數已屆中年的主角，早已歷經風霜、嘗盡酸甜苦辣，因此待人處事有時像老狐狸一樣世故圓滑，給人難以捉摸、城府很深的感覺。但他有時又充滿稜角，面對江湖上爭名奪利的虛偽「大俠」，說話毫不留情面，讓人家下不了台，不但為自己招惹不少麻煩，也顯得不夠成熟瀟灑。

對很多事，李尋歡或許和古龍一樣，都無法一笑置之。

但好逞口舌之利並不是讓李尋歡變成箭靶的原因，他被人批評、攻擊，幾乎一半以上出自他的「讓妻」之舉。

「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出身官宦世家，能文能武，風流瀟灑的李尋歡，早年生活可說相當幸福如意，然而，這一切卻因一次關外之行，全變了樣。

李尋歡在歸途突然遭到仇家突襲，在性命垂危之際，是龍嘯雲出現救了他，兩人因此結為八拜之交。偏偏龍嘯雲愛上他的未婚妻林詩音，為此病得快死了，李尋歡在情義兩全的掙扎中，決定自己退出，故意花天酒地，讓林詩音對他死心，決定接受龍嘯雲的情意，然後就在他們成親的那一天，李尋歡便拋下一切，黯然遠去。

「一個人一生中只要鑄下一件永遠無法補救的大錯，無論他的出發點是為了什麼，他終生都得為這件事負疚，就算別人已原諒了他，但他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那種感覺才真正可怕。」 （by　李尋歡）

很多人不喜歡李尋歡，是因為他「自以為為別人好，反而害了別人一生，還覺得自己很犧牲、很偉大」，但我更認同古龍在書中的註解，很多事，根本沒有誰對誰錯，只是「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聽起來很消極，相信人定勝天的人應該都不會認同，但沒有嘗盡人生滋味的人，或許很難體會這四字的味道。有些時候，真的就是無可奈何，它不是沒有努力過的放棄，而是努力過卻發現無從改變的悵然。

在『三少爺的劍』中，古龍曾提到：「命運是絕對無法改變的，要是試著去改變它，只有更不幸。」我想它要說的，其實也正是「無可奈何」這四字。

「一個完全沒有感情的人，就絕不會做出這種事。
這種人幾乎從來也不會做錯任何事。
但老天為什麼總是要多情的人鑄下永無挽回的大錯呢？
一個人若是多情，難道他就已錯了麼？」

為什麼會無可奈何？除了人生不能重來，還有就是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只有用一輩子來付出代價。也因為人非無情，因此人永遠無法作出絕對正確的決定。

李尋歡不該為了救龍嘯雲而讓出未婚妻，但若龍嘯雲真的為林詩音病死了，他和林詩音下半輩子難道就會很好過？一個是救命恩人兼八拜之交，一個是青梅竹馬、生死相許的情人，不管選擇那一邊，最後帶來的都是痛苦。

人生的交叉口上，再怎麼選擇，總會或多或少留下悔恨，只是程度、種類不同罷了。當我們只看到後果，當然會覺得當初的選擇錯了，就好像新聞報導搭上死亡班機的人，有些本來是搭不同飛機，只是後來臨時改搭這班飛機而已，於是我們感嘆這些人運氣差，為另一批臨時決定換飛機而逃過一劫的人稱幸。

但若這班飛機沒事呢？大家還會去想這麼多嗎？

就像林詩音嫁給龍嘯雲之後，如果被龍嘯雲感動，也慢慢愛上他，從此一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痛苦的只有李尋歡一個人，大家對李尋歡還會這麼反感嗎？那時，想必現在批評李尋歡的人，也會轉而同情他的犧牲、認同他的重情重義了吧。

每個決定會有何結果，豈非是誰都無法預測的？如果李尋歡早知道十年後會是這樣的結局，他還會做出同樣的決定嗎？

因此，我無法討厭李尋歡，我只覺得他很可憐、很可悲，就和龍嘯雲、林詩音一樣。他們都做了一個決定，雖然不是有意，最後卻因此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而這決定都是由「情」而來的。


[林詩音vs孫小紅]

或許因為林詩音和孫小紅是李尋歡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古龍很刻意地讓她倆成為鮮明的對比，林詩音凡事忍耐、順從，孫小紅卻勇敢、反抗。因此，最後是孫小紅得到了李尋歡，也是她最能安撫他傷痕累累的心。

為此，其實我是有點傷感，甚至反感的。雖然李尋歡很可憐，但有時我倒寧願他一直這麼可憐下去。

一方面，古龍描寫得太用力，以致我對孫小紅就像對阿飛一樣，怎麼也咀嚼不出味道來。敢愛敢恨的特質古龍已賦予筆下不少女角，但孫小紅不如蘇櫻機智聰慧，不如丁靈琳刁蠻可愛，不但不討喜，反而給我一種自以為是的感覺。她和李尋歡的情感來得太突兀，發展得太迅速，古龍說他們「同生共死過」，以此作為李尋歡移情的理由，我卻覺得太牽強，因為我完全看不出他們在那裡同生共死。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同情林詩音。看人家批評李尋歡的時候，我曾不以為然，因為我覺得林詩音也該為自己的不幸負責任。我一直覺得李尋歡內心其實存著期待，期待林詩音無論如何都願意等他，因此他並沒有索性留書出走，而是待到林詩音與龍嘯雲成親之日才離開。

他的離開，或許只是一種心灰，一種絕望，而不僅是退讓而已。

當初林詩音其實有選擇的權利，她可以堅守對李尋歡的愛，證明給李尋歡，以及痴心的龍嘯雲看，她心裡除了李尋歡就沒有別人。就像她後來的領悟一樣：

「那時我為什麼要聽他的話？為什麼不明明白白的告訴他，我是愛他的，除了他之外，我誰也不嫁。」

但是，看到孫小紅為她下的註解，突然間，對這個柔弱的女人，我又充滿了同情。

「以前我總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總要聽別人的擺布，讓別人改變自己的命運？現在我才明白，妳聽別人的話，並不是因為妳怕他，而是因為妳愛他，妳知道他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妳好。」

雖然她最後終於看開了，決定帶著兒子好好活下去，但想到上面那段話，還是令我想哭。

忍不住想，如果林詩音愛龍嘯雲也和愛李尋歡一樣多，這對三角關係會是如何？會是更痛苦，或至少有些許幸福可言呢？


［凡人英雄龍嘯雲］

若是人類無情，世間就不會有這麼多悲劇。不管是讓人惋惜的、感嘆的、難過的……正是因為造成悲劇的根源是情，才最令人刻骨銘心。

相較於林詩音與李尋歡，龍嘯雲是這個「大錯」中，用情最自私的一個。林詩音下嫁是為了李尋歡，李尋歡離開是為了龍嘯雲，龍嘯雲對林詩音的追求卻完全是為了自己。

「當一個男人知道他的妻子原來是別人讓給他的，而且他的妻子一直還是在愛著那個人，這才是最大的痛苦！」

書中提過，龍嘯雲一開始並不知道李尋歡和林詩音的關係，這我可以相信，但我不相信過了兩年之後，他還被傻傻地矇在鼓裡。只要眼睛沒瞎，腦袋沒裝豆漿，他一定可以看出李尋歡和林詩音之間，那種無可取代的情感、無需多言的默契，也一定多少聽說他們已訂終身的事。畢竟龍嘯雲是住在李尋歡家，不是客棧，府中下人總該清楚自家主人的事吧。

如果他沒看到，不是真的看不見，只是拒絕去看而已。

那段往事古龍並沒多費筆墨描寫，但在我的想像中，或許龍嘯雲雖然看出兩人的關係非比尋常，卻因為嫉妒而選擇視而不見，這層嫉妒加上對林詩音熱烈的愛，讓他不惜一切；也或許他相信憑自己的愛，總有一天能贏得林詩音的心，年輕時的他有這份自信，卻不知道這份自信最終只會毀了自己。

有時會想，像龍嘯雲這種朋友，李尋歡怎麼交得下去，又怎麼敢交。可是轉念再想，又覺得龍嘯雲當年的心機，後來的扭曲，也只是用情太深之故，其實都是人性最真實的展現罷了。在其它方面，他可以是快意恩仇、熱血正義的好漢，面對情關，他卻也可以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徹頭徹尾的英雄，無論小說還是現實，其實都不多，就是因為這樣，英雄出現的時候，才會令人尊敬、憧憬、崇拜。龍嘯雲的悲劇，就是他想當英雄，卻又不是真正的英雄，他只是介於其間的平凡人。因此他無法真正為善，為惡的時候，又深受良心譴責。

龍嘯雲的煩惱，真實得就像我自己。也是最貼近人性的一個。 

「若說這世上還有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那人就是你，若說這世上我還有一個朋友，那人也是你！我說的任何話也許都是假的，但這句話卻絕不是騙你！」

有了這層認知，再看龍嘯雲對李尋歡說過的這句話，格外令人欷歔不已。或許龍嘯雲對李尋歡，打從一開始，就是又妒又愛了，就算沒有林詩音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