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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開眼電影網。

在電影版最常看到的文章之一,就是詢問某部電影好不好看、值不值得進戲院觀賞,在某種程度上,別人回覆的意見的確具有參考價值,但我的建議是:如果這部片的某個元素吸引你,就別管那麼多,去看就對了!因為你所看到的、所感覺到的,不見得會跟別人一樣,只有親自用眼去看,所得出來的結論才最真實。

『賽德克巴萊‧彩虹橋』,讓我再次體認到了這一點。

先前看參加特映會的網友心得文,裡面說『賽德克』下集的武戲多過文戲,戰爭場面看到最後有些麻痺云云,讓我有些擔心,就怕對上集的好印象,在下集會被破壞殆盡。

然而事實證明我多慮了,下集的戰爭場面雖多,情感濃度也相對強烈,加上導演的運鏡在寫實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比如透過垂死士兵的雙眼,帶出樹林被日軍轟炸的情景,當枝葉被一個又一個的火球吞噬,燦爛絕美如火樹銀花,那士兵不禁發出「好美啊……」的感嘆,似為這場殘酷的戰爭,平添一抹淡淡的詩意。


諸如此類的表現手法,使戰爭場面豐富多變,絕不冷場。我想起日片『十三刺客』,導演三池崇史也是在超長的廝殺篇幅中,盡可能運用各種手法來呈現,使血腥與死亡在大螢幕上看來,也美得像幅畫,儼然成為一種藝術。

我想魏導絕不願把戰爭拍成只是雙方人馬殺來殺去,光是作戰地點和武器的選擇,就有不同的變化。或在湍急的溪流中,或在陡峭的崖壁上,或在崎嶇的山坡間,或以落石,或以弓箭,或以槍砲,或以虎頭蜂。

這樣的煞費苦心,也使得我在觀看時,從頭到尾都屏氣凝神,看得目不轉睛,內心驚嘆連連。


導演對戰爭戲的某些堅持,比如拒絕花俏的武打動作,絕不用丟擲獵刀之類不切實際的作戰手法,講究一擊必殺的實用打鬥,善用賽德克人在高山絕壁倏忽來去、神出鬼沒的本事與台灣地理環境的特色,也為電影營造出身臨其境的真實感,使某些好萊塢的戰爭片,相較之下竟宛如兒戲。

除了導演調度有方,這樣具臨場感的戰爭場面之所以能夠成立,還得歸功於一群優秀的演員。這部片最能打動我的,大多不是職業演員,而是沒演過戲的素人。他們的戲份和台詞不見得多,卻能從眼神裡看見豐沛的情感,那股男兒的血性,使我也不禁為之熱血沸騰。


我最喜歡莫那、達多和巴萬。他們三人的活躍,使下集成了讓我回味無窮的經典。只不過,我喜歡達多和巴萬,是因為他們簡單,正因為簡單,情感的表露直接真摯,因此能夠打動人心。莫那則不同,他就像一本難懂的書,越讀越覺得耐人尋味。

比如被日本統治二十年來,他一直在收集火柴,但知道子孫輩有反抗念頭時,他第一反應是大發脾氣,將提議者痛揍一頓;和日警爆發衝突時,最開始他也選擇親自上門道歉,試圖息事寧人,而不是立刻準備作戰。因此,與其說這場戰役他策畫已久,不如說是被迫為之,先發制人而已。

或許他收集火柴的舉動,一方面是防患未然,一方面也是一種內心的慰藉。當他剝下火柴上的火藥部分,將它們一罐罐小心地收藏於床底下時,或許也正剝下內心那股不甘心的怒火,一點點地隱藏起來。

畢竟身為一族之長,背負的是整族的存亡,是不能意氣用事的。


在這一點上,我想鐵木瓦力斯和莫那觀念一致。鐵木同樣不曾因為對莫那的仇恨,而做出失去理智的行為。答應參戰,主要是不願對向來友好的小島出手,而且深知日軍的武力強大之故。既然他一開始就不抱著趕盡殺絕以報仇之心,後來見到賽族婦女決絕的自盡行動,會那樣深地自責懊惱,便不難理解了。

不過,我還是希望導演多加一段鐵木和族人起爭執的橋段,安排當初勸鐵木參與血祭祖靈的族人,因為發現替日軍作戰有利可圖,且日軍的確堅不可摧,而反過來支持日軍;另一方面,鐵木發現這次的「出草」竟是把獵回來的人頭拿到日軍總部領賞,違背部落的信仰,內心逐漸動搖,繼而反對出戰。這樣的轉折,會比目前的表現方式來得合理許多。


話說回莫那魯道。當巴萬痛失親人,情緒低落時,莫那沒有多餘的安慰,只是摸了摸巴萬臉上的圖騰說:「你已經不是孩子了。」彷彿在暗示:「你長大了,該脫離母親的懷抱了。趕快從悲傷中走出來吧!」雖然這句話一點也不動聽,更遑論溫馨感人,卻隱隱透露莫那細膩溫情的一面。

後來巴萬等少年要求參戰,不願只當大人的傳令兵或後勤部隊,莫那一直沒有正面回應,我想或許在他內心深處,即便明知這一戰的結果只有死路一條,要賠上族中後起之秀的性命,心裡還是糾結不已吧。

再後來,樹林遊擊戰中,他的兒子巴索被子彈打中,在地上翻滾哀嚎,所有的人都不顧一切地圍上前去。莫那臉上雖然沒有特殊的表情,但從他一反常態,沒喝令眾人回歸戰鬥本位,只是獨自拿槍繼續掃射,偶爾抽空回顧,就能看出他內心也正受到強烈的衝擊。

我喜歡莫那,就因為他是一個矛盾的結合體,一個外冷內熱、沉默堅毅的人。因此,每次看見他,心裡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感,彷彿只要有他坐鎮,任何困難都能迎刃而解。


看完電影,我真的很佩服魏德聖導演。不光是因為他能在台灣電影界不景氣的情況下,不惜傾家蕩產也要拍成這部高成本的史詩電影,而且還能在極度困乏的資源及拍片環境下,克服萬難,把電影拍得這麼有血有肉(視為雙關語也行XD)。也因為他寫出來的台詞總是恰到好處,有一種沉穩冷靜的味道。無論是莫那對族人精神喊話,要他們「別急著害怕」,還是二郎對一郎說「一刀切開你矛盾的肝腸吧!」都毫不煽情,不走灑狗血路線,而是淡淡的,像一杯好茶,讓人回想起來滋味無窮。

(我不太喜歡的只有賽族婦女唱歌的幾個場景。或許導演是想藉此表示,並非每個賽德克族都贊成這次的「血祭祖靈」,許多女人小孩只是被拖下水,無端端成了男人的陪葬品。但在悲壯的氣氛已在我心裡萌芽的時刻,聽見這種自哀自憐的調子,就會不由得冒出一股無名火來)


這部片在我看來,帶有很濃的文學氣息。如果是一般商業劇情片,導演或許會設定一條主線,專注在這主線上頭發展,以各種愛恨情仇來豐富它,製造各種情感衝突。但文學作品則不然,它重視的並不是整體劇情,而是感覺,作者所致力的,是營造一種氛圍。他可能會寫出許多零碎的片段,這些片段可能沒有充分的伏筆與發展,給人的感覺是淡淡的,模糊曖昧的,只有一個隱約的輪廓,但是後勁往往很強,給人很大的想像空間,讓人更加渴望一探究竟。

因此,有人批評這部片剪接零碎、人物紛雜等等,但我覺得戲劇小說這種東西,本來就很難界定一個標準,對於各種表現手法,只有接不接受、理不理解的問題,喜不喜歡,也就見仁見智了。


我個人非常喜歡片中不言明的很多含蓄的情感,喜歡賽德克人豁出一切時,那種慷慨赴義的豪邁姿態。正因為角色們為一個理念而死的決絕,讓我看見超越人性的偉大、純粹的部分;也因為導演為他們安排的結局震撼慘烈,各人又死得其所,因此儘管很多人比較支持上集,我還是打從心底熱愛下集。

當然,一些瑕疵在所難免,但整體來說瑕不掩瑜。在我心中,排除支持國片的立場,它已堪稱經典。



太陽與彩虹的交會

很多網友把批評的重點放在特效上,認為動畫做得太假,不過就我個人來說,特效並沒有差到讓我出戲或笑出來的地步(除了最後的彩虹橋,當場是有點傻眼),頂多只能說勾不上好萊塢的高標準。

說真的,拿一部台灣首部戰爭史詩片來跟技術純熟、資金充足的好萊塢相比,我認為是有失公平;比起特效是不是能砸更多錢做得更精美,我更在乎片中的角色和情感戲能不能花點時間拍得更連貫。


在這點上,首當其衝的當推小島源治。我怎麼也想不通,向來被歸為演技派的安藤政信,怎麼會在這部片裡演得這麼綿軟無力?在上集,或許還可以說小島「對原住民友善親切」的角色定位不明顯是導演的責任,因為理解、體恤原住民的戲,導演完全丟給另一位鬍子軍官去發揮了。但到下集,明明就處在痛失妻兒,又差點被自己友善對待的原住民背叛的慘況,小島為什麼還能那麼冷靜,完全沒有被仇恨衝昏頭的跡象?

當他聽鐮田將軍說:「為何我會在這遙遠的台灣山地,見到百年前便失落的武士道精神呢?是這片櫻花開得太豔紅之故嗎?」他只是淡淡回應:「不是的,是櫻花開早了。它本不該在這時節開的。」把一個本能好好表現角色的良機給錯過了。

其實這句話只要換個方式說,用略帶狂亂或銳利的眼神也好,一個字一個字重重地從齒縫間吐出來也好,只要讓人感覺小島這句話似乎在暗喻賽德克人不該掀起這場亂事,他打從心底痛恨且無法原諒,螢幕上補充說他之後煽動道澤人襲擊賽德克遺眷的字幕,也就不那麼突兀,難以和他螢幕上的形象連結起來了。


至於鐮田將軍那段話,就內容本身來看並無不妥。日本武士道本就是一種不成功便成仁的哲學。他們把「榮譽」、「信念」、「忠誠」這些美德,看得比什麼都重。然而事實上,並不是每個武士都能謹守本份,實現這些美德,武士精神也經常面臨變質、淪喪的危機,因此只要出現一批表現這種赴死精神的武士來,就會被傳唱歌頌不已。日本著名的『忠臣藏』故事,就是在講武士忍辱負重,為主公報仇然後集體自盡的故事。

信仰太陽的民族,與信仰彩虹的民族,雖是敵對,卻在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上,微妙地產生了連結。也難怪鐮田將軍會發出如斯感慨。

話說這角色剛出場時,本來是意氣風發、優越感強,認為只要自己出馬,便能手到擒來。在他眼中,賽德克人不過是群未開化的蠻夷,憑動物性本能在與大日本帝國對抗,根本不足為懼。但隨著作戰日趨白熱化,他親身領教了這群「野蠻人」高度的作戰能力,尤有甚者,親眼目睹他們視死如歸的精神,這才逐漸改觀,對這群壯烈的「戰士」肅然起敬。

這樣的心境轉折,並沒有什麼可議之處,
不過,如果可以為鐮田將軍多加一點戲,不必長,每次一兩個鏡頭,諸如鐵木瓦力斯發現婦女集體上吊時,他聞訊來到現場,同樣受到那股強烈衝擊;命賽族婦女帶酒上山招降,卻沒料到達多等人最後仍選擇自盡,最關鍵的莫那魯道則下落不明;清點報告書出爐,賽德克人不是戰死就是自盡,幾近滅族......

這樣的事實明擺在眼前,驕傲如他也不禁產生惺惺相惜之情,於是不由得發出「武士道精神竟在此重現」的慨嘆,應該會比較讓人信服吧。


一郎也一樣。看完上集,一郎給我的感覺是被莫那魯道說服了,而不是反正無路可走,只好照莫那說的做,以免當場就被滅口。但到了下集,他和二郎在牆上留下的遺書內容,以及選擇穿和服切腹自盡等,都顯示出他會協助起事,完全是迫不得已,其實他比較傾向日本一方。如此一來,角色前後便有些不連貫,使我乍看之下十分錯愕。

至於樺澤警官見馬紅醒來,表現得那麼激動,就更詭異了。照理說,眼見自己的同胞不分男女老幼遭到殘殺,戰爭又打得昏天暗地,過去就算交情不錯,此時也該一筆勾銷,轉而厭惡或排斥才是。除非他和莫那魯道一家的感情特別深厚,深厚到能夠超越民族仇恨,或者他是個無比善良正直的人,或許還有可能,但這些從先前的鋪陳根本看不出來,加插這段便會讓人感到奇怪。

總之,這部電影雖然稱不上盡善盡美,稱它為台灣電影史上的里程碑,仍然當之無愧。很多東西換個方式表現會更好,但維持現狀也無損它的精彩。第一次看時,因為整顆心都放在劇情上,無暇顧及其他細節,還沒有太大的感觸,後來又衝一次上下集連映,這才把很多脈絡給理清楚,更能體會到導演與劇組的用心,也才發現某些曾讓我不耐煩的歌舞片段,再次品嘗是那麼滋味無窮。因此就我而言,它是部值得一看再看的好電影。


這回金馬獎入圍名單公佈,我不喜歡將它入圍十一項解讀為台灣意識作祟,或者時勢所趨,我更寧願相信,是這群「明知不可為而為」的電影人奮戰不懈的精神,也和電影中的賽德克死士一樣,深深打動了評審委員們的心。


P.S. 慶幸自己聽不懂賽德克語,若是聽得出演員們講賽德克語就和講日語一樣生澀,說不定感動會減少一些也說不定。語言真是有趣的東西,只有了解它,才會知道演員的口條流不流暢,也才會影響觀影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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