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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來自開眼電影網。 

『龍飛鳳舞』在我眼中,與其說是一部以歌仔戲為主題的劇情片,不如說是一部紀錄片,紀錄在歌仔戲這個圈子裡奮鬥的一群人,於台前台後所面臨的辛酸苦辣。
 
作為唯一起源於台灣的本土戲曲,歌仔戲最大的特色,就是反映了台灣庶民文化的「草根精神」,也就是一種「絕境逢生」的生命力。被打擊,就再站起;遇到困境,就另闢蹊徑。因此,電視電影等新興媒介的興起、日本皇民化運動時期的禁演,都不曾將歌仔戲打得一蹶不振。相反,它四處吸收,將其他戲曲的好處納為己用,舉凡黃梅調、昆曲、京劇、南戲,甚至民間歌謠,都能成為它的養份,而使歌仔戲呈現極為複雜多變的面貌。

 
也是這種適應環境所衍生的「繁雜」,使它在戲曲界的地位相對微妙。有人批評它稱不上一種藝術,因為太粗糙,不夠嚴謹。身段唱腔往往隨興所至,因人而異,就連劇情,在傳統上也是即興發揮,演員在後台只知角色和大綱,之後全憑個人功底「掰」完整齣戲。因此,一來老演員的技藝難以傳承,二來漏洞百出的劇情,也難以吸引新一代的觀眾。如今,歌仔戲正面臨新低潮,正待再一次的轉型,雖然部分有志之士致力於藝術化,將歌仔戲推入國家劇場,各方面都力求精緻,卻反而顯得有些生硬無趣。最能體現歌仔戲頑強生命力的,還是仍在日日與生活打拚的外台歌仔戲。
 
外台戲,即是在廟埕廣場以酬神為主的演出,神明就是它最主要的觀眾。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龍飛鳳舞』開場那個嚇死人的颱風天裡,儘管廟前空無一人,演員都被狂風暴雨整蠱得一身狼狽,也得硬著頭皮把戲演下去,直到神明應允將戲台搬入廟內為止。不熟悉的觀眾可能會覺得誇張好笑,但卻是歌仔戲演員所面臨的真實人生。

 
在外台戲班,劇團就意味著家族,搬戲就意味著生活。集體式同甘苦的「跑碼頭」,容易讓人日久生情,四處漂泊的不安定,卻也容易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破碎的家庭。像是片中,浪子阿義在元配小晴與新歡詩影之間搖擺不定,小晴自覺這段愛情已然無望,最後選擇帶兒子出走,那無奈中帶著堅毅的身影,便和清潔隊員莊奇米的小旦母親不期而合,道盡劇團中的女性所要獨自面對的辛酸,彷彿無法逃避的宿命。

 
從另一個角度看,受重視、受歡迎的「台柱」既是女扮男裝的小生,歌仔戲團自然便形成如同早期母系社會一般,以女性為中心的結構體系。片中娶了劇團當家小生春梅的志宏,便深受旁人的流言蜚語所困擾,自嘲像入贅的女婿,在妻子背後做「賢內助」。而身為家中經濟重心的春梅,在外受戲迷追捧,內心卻也是壓力重重。過去支持她不斷努力的動力,是讓語帶輕蔑地稱自己為「戲子」的人們刮目相看,但老團長父親突然間的撒手人寰、浪子哥哥的不濟事、獨力撐起整個團的不安與恐懼,終究壓垮了表面堅強的她,使她的腳明明毫髮無傷,卻不良於行,無法再站在舞台上。
 
於是,為免飯碗被其他劇團搶走,不得已的志宏只好找來與春梅神似的清潔工人莊奇米,串通眾人合力演出一場「偷龍轉鳳」的戲。

 
這部份在劇情安排上,憑良心講,是漏洞百出的。就像傳統外台戲的劇碼一樣。但是,不糾結於劇情合理性的話,它又能帶給觀眾無比的歡樂。觀眾會一面指著螢幕沒形象地大笑:「這什麼啊~」一面又佩服歌仔戲演員「什麼都能坳」的即興功力。當後台出了狀況,比如小晴和詩影因阿義爭風吃醋,賭氣誰都不肯上台,台前的演員察覺情況不對,趕緊要退場處理,也不能讓觀眾看出端倪,得找一番符合角色身份的說詞。最後獲得圓滿解決,仍要透過角色之口,給觀眾一個交代。戲裡戲外天衣無縫的交織,令人拍案叫絕,笑得我差點沒從戲院的座椅上跌下來,當真是「台前龍飛鳳舞,台後雞飛狗跳」!不禁要舉起大姆指嘆服:歌仔戲演員,真是「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最佳代言人
 
就在這樣的熱鬧氣氛中,無需贅言,觀眾已能感受到外台歌仔戲逆境求生的蓬勃生命力。

 
那是一種,即便後台已忙得人仰馬翻、愛恨情仇已殺得兵荒馬亂,台前也呈現出鴨子滑水般的餘裕,苦中作樂、樂天知命的台灣草根精神。不管警察送上來的噪音罰單已疊得半天高、不良混混上門找碴收保護費,還是主演的演員忘詞、隔壁歌舞秀吸跑觀眾……戲班成員都能找到一套因應之道,化危機為轉機。儘管有時讓人傻眼:「古裝戲演到一半,還可以找個全身亮片、穿著清涼的美眉上台唱國台語流行歌喔?!」卻也十足親切可愛。因為,我們從中感受到的是俗擱有力的正港台灣民情風俗。

 
這部片最令人詬病之處,莫過於劇情的跳躍與雜亂,但若是了解到歌仔戲本身就存在許多荒誕不經、毫無邏輯可言、不按牌理出牌的劇情套路,一會兒男扮女,一會兒女扮男,令人看得眼花繚亂不知所措,或許就會開始欣賞導演這樣的表現方式。我沒看過王育麟導演的前作『父後七日』,若跳躍與拼湊本就是他的偏好與專長,那我只能說,把他和歌仔戲放在一起,就某種意義上來說,真是再適合也不過!

 
至於找線上當紅小生郭春美分飾女性「春梅」與男性「莊奇米」,讓莊奇米這個「男人」取代由女人扮演的小生,做整個劇團的救火員,是否象徵女人終究要靠男人來拯救?我認為不必想太多,歌仔戲本來就充滿各式匪夷所思的性別錯置。有時由女人扮演的小生,反而要在劇中「反串」女人。那麼由郭春美這個女人,在這部片中演一個男人,再由他來假扮「女人扮演的男人」(說到自己都快混亂了),就像是對傳統歌仔戲致敬一般,帶有微妙的惡趣味,只要是對歌仔戲略有涉獵的人,看了應該都會忍不住會心一笑吧。
 
編導不只在「性別錯置」這點上,幽了歌仔戲一默,也將許多外台戲的人氣劇碼,比如『義薄雲天』、『暗光鳥』等編入劇情,增加戲迷「找找看」的樂趣(堅持去印度出外景,也是為了呼應原戲碼的天竺國),不時與角色們的現實人生交織呼應,比如小晴用唱詞來表明對阿義的愛,詩影的角色唱出愛情無法勉強等,既有笑點,也有哭點,還有一些讓人哭笑不得,只能幽幽一嘆的人生感悟。

 
或許正因為角色們演的就是自己的人生,這部片反映出的就是現實中的外台戲甘苦,因此它在我眼中,並不是一部嘻笑怒罵譁眾取寵的笑劇,哈哈大笑之後,竟有一種難言的心酸。一不小心,淚腺就被觸動,眼淚就像免錢的一樣拚命往下掉,那濃豔華麗的歌仔戲服裝、鑼鼓喧天的熱鬧排場、形形色色的人間男女,在我的淚眼中,便紛紛模糊揉搓成一團了……

 
這是一部紀錄片,紀錄的是堅持、也只懂得在外台戲這個舞台上生存的一群人,人生中的一個小小片段。因此,我們看不到劇情片中標準的起承轉合,沒有清楚交代的現在、過去與未來。就像現實人生一樣,角色們面臨一個困難,試圖去解決,在解決的過程中,出現新的困難,隱約領悟到什麼,但沒人願意釐清或戳破,就這麼朦朧模糊地帶過,繼續過日子。清楚明白的結局,或許留給舞台上的故事就夠了。
 
所以,我看完這部電影時,雖然心裡也充滿問號,卻並不覺得電影的處理方式太糟,也沒有任何不滿,反而看得很感動、很開心(笑得有夠累),也有一點慨嘆。可以說它是一部瑕不掩瑜的電影,放鬆心情去欣賞,會得到很多趣味。

 
在演員的表現上,郭春美的優秀是無庸置疑的。雖然飾演莊奇米時,從身形還看得出女性的影子,但她的演技足以讓人忘記她就是郭春美,她就是春梅,她就是戲台上神氣活現的帥小生。無論是莊奇米的說話方式、一舉一動,還是「歌仔戲外行人」的生澀身段唱腔,都表現得自然生動而不做作,令人驚豔不已。

吳朋奉的阿義和朱宏章的志宏也是兩大亮點,以稱職的綠葉身份撐起電影的旁枝,存在感十足,很想多看到一點關於他們的故事。唯一可惜的大概是,要演出歌仔戲內行人的身段唱腔,對他們還是勉強了些,只有氣質到位,這點和張詩盈的詩影有異曲同工之妙(她聽起來像在唱台語歌而不是歌仔戲)。果然映證一句話: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就算是被評為粗糙隨便的外台歌仔戲,要演得像模像樣,也是需要點功底的。
 
最後說句題外話,歌仔戲演成精了,隨便都能編一段唱詞,拐個圈子吵架或對話,這種專屬於歌仔戲的「生態」,還真是令人羨慕又嚮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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