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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快車謀殺案』被認為是英國推理作家阿嘉莎‧克莉絲蒂最精彩的作品之一,寫於1934年。我沒看過原作,不知道究竟是文字的鋪陳,還是佈局及角色設計的成功,讓它得到如此崇高的地位。不過以前高中國文老師在課堂上,曾放給我們看過1974年拍的電影版。

依稀記得,當時看電影看得還蠻投入的。但是看完之後,似乎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或餘韻,大概劇情不是我的菜吧。

這次日本富士電視台為了慶祝55週年,找來知名編劇三谷幸喜翻拍這部作品,分兩夜播出。第一夜忠實呈現原著,第二夜則是三谷幸喜的原創劇情,從犯人的視點出發,重建這整起事件。由於演員名單居然包括我最愛的二宮(和也),因此知道消息時,我簡直開心得要飛上天了。

在日本一片翻拍動漫小說的風氣下,三谷幸喜是少數能以原創劇情(特別是喜劇)交出漂亮成績單的編劇,因此享有盛名。不知有多少大牌演員毛遂自薦,就為了在他的作品裡客串一角。

能夠演出三谷幸喜的作品,無論戲份多寡,都是一種光榮。

只是,對三谷幸喜,我的感覺有點複雜。我非常非常喜歡他的『鬼壓床了沒』,但是他被人奉為經典的『魔幻時刻』我只覺得不錯;『有頂天大飯店』看得很悶;大河劇『新選組』看到一半(山南先生領便當後)就棄追;早期舞台劇『Vampire Show』我也不如一部分粉絲那麼驚豔。

可能他就跟宮藤官九郎一樣,個人風格太過鮮明,因此愛的很愛,討厭的很討厭,評價比較兩極吧。看了一下日本網友的評論,對「三谷式幽默」難以消化的,似乎也不在少數。

我的朋友非常喜歡這部作品(她是『古佃任三郎』系列迷,也看過這部作品的原著),但我看的時候,好幾次都因為節奏有點慢而閃神;三谷幸喜原創的第二夜,固然把犯人的作案動機及心理狀態交代得合情合理,卻也製造出新的疑點,讓我很難徹底投入。

比如既然秘書一時衝動,燒了可能會洩底的紙條,為什麼不索性把整個煙灰缸掉包。

整節車廂,除了偵探勝呂武尊,都已是他們的人了不是嗎?

我特別無法接受伯爵夫人這個角色。她已經不是在為姐姐報仇,而是在玩一場刺激有趣的遊戲了。在這種嚴肅的狀況下,她調皮天真的態度,顯得突兀而輕浮。很多次,我都只看到一個孩子,或者一個千金大小姐在耍任性,而不是真心在為大局著想。

轟夫人也差不多,好似都把殺人都成兒戲在說。

無論對方再怎麼萬惡不赦、再怎麼該死,畢竟是一條命。如果沒有相當的覺悟,和鄭重的態度去面對,我都覺得難以原諒。

但是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腦中忽然掠過一個念頭──會不會三谷幸喜真正的創作動機,並不是設法為一些原著中的疑點解謎,而是用黑色喜劇的方式,烘托出這場復仇劇本身的矛盾

原作中的角色曾說:「全世界的人都曾譴責過他,我們只是代為執行他的懲罰。」

讓惡人伏刑──這是無比正氣凜然的動機。

但是,打著正義大旗的復仇行動,其內裡,就真的神聖莊嚴、無懈可擊嗎?

所有參與者都是有志一同、把復仇對象恨到骨子裡,對自己的親人/主人/愛慕者,忠貞不二嗎?

那,也太違背人性了。

我想三谷幸喜應該沒有什麼諷刺原著或加以質疑的意思,只是想提出另一種角度的解讀,讓這場復仇劇更貼近人性。

亦即,一場看上去無比神聖、感人的行動中,事實上也包含不少脫線演出;每個參與者的社會地位、教育程度、性格特質都不一樣,雖說是為了同樣的目標才聚在一起,其間還是難免有動搖或摩擦,下手動機也都各自不同。

馬場舞子是感念剛力家對自己的重用(但最初有點被逼上梁山的味道)。

能登大佐是為了報答剛力大佐在戰場上的救命之恩。

幕內平太是愛慕剛力夫人成痴。

安藤伯爵夫人是年少氣盛,對是非黑白不會思考太多,認為惡人理應制裁,和武俠小說中的女俠、少俠思考迴路差不多。

轟侯爵夫人是個性衝動且護短,只要誰讓自己親近的人受到傷害,就絕不輕饒。

安藤伯爵是護妻心切。

羽佐間才助、羽鳥夫人、三木武一是為了替親人報仇。

晝出川橙子、保土田民雄、益田悅夫、吳田園子是念念不忘剛力家的善待之恩,出於一片忠心。

在這四位忠僕當中,前三位在整個故事中是描寫最少、最平面的,而且飾演晝出川的青木沙也加是搞笑藝人出身,演技斧鑿痕跡很重,一出場就會讓我出戲。

不過劇中,當計劃一延再延,她質問馬場老師和能登大佐什麼時候才要動手那場戲,倒是讓我蠻有感觸的。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大家都很憤怒,但老實說,隨著時間過去,那種憤怒的感覺已經逐漸淡去。所以我才希望快一點下手,拜託!」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要是再繼續拖下去,很可能再過一陣子,她就不想再報仇了。她害怕這樣的自己。

如果不是至親被殺害,單憑忠義,要長時間計劃殺人行動,確實不太容易。像晝出川、保土田及幕內這些一開始就伺機報仇的人,其實性格都偏向單純、偏執,比較適合爆發型的短跑,卻不適合長時間的耐力賽。他們既是因為情緒上的激憤而參與計劃,當這份激憤無處發洩,或者無法立即發洩,就會逐漸淡去,令他們感到焦慮難受,而萌生退意。

幕內是否也是擔心待在藤堂身邊越久,就會越不恨他(畢竟他待自己確實不薄),才會按捺不住,想要自己動手,若不成,就索性辭職回鄉算了?

編劇把這方面的內心掙扎,描寫得很真實。

而當幕內決定辭職,聞風而至的羽鳥夫人,立刻使計留下了他。

羽鳥夫人過去是紅極一時的女演員,因此在復仇行動中,擔任起最困難的關鍵角色,必須演出另一種性格的人,在各方面誤導偵探的判斷。

富司純子不愧是老戲精了,將兩種感覺的羽鳥夫人演得唯妙唯肖。特別是她的眼神,第一夜潑辣中透出睿智,第二夜蒼涼中帶著深沉,都很有餘韻。她的念白同樣有戲,聽她講話真是種享受。

印象最深的是,說服幕內後,她坐在車內,望著窗外若有所思,一旁的吳田園子感嘆:

「真是個純情的青年啊。」

「是啊。」

「讓他回鄉下不是比較好嗎?」

羽鳥夫人靜了一兩秒,接著說:「對他來說或許是吧。真是殘酷啊,要他一起成為殺人的共犯。但是現在我們無論如何都需要他。」

「即使那會毀了他的一生?」

當然!

短短一場戲,便將羽鳥夫人的矛盾,呈現得淋漓盡致。

她是個善良的人,就算痛恨藤堂,也不希望殃及無辜。因此下毒、在藤堂的車子上動手腳等相對之下難度比較低的點子,都在計劃初期就被排除。

但她的善良中,也隱藏著殘酷。

為了復仇,她已不惜化身為魔鬼。

與其說是為了正義,不如說她只是難以割捨對親人的愛與思念。

吳田園子加入時,其實就點破了這一點。

「老夫人妳說,這是一場正義的殺人,但我認為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殺人都是錯的。而我明知是錯,依然決定去做。這不是為了正義,而是為了老爺、夫人、小姐,以及老夫人您。

全劇就這一段,最讓我感動。

她這一番話,也令人不禁思考:正義是什麼?純粹為了正義的復仇,可能嗎?

也許是因為演員們,或說三谷幸喜,把人性的不完美徹底攤開在觀眾面前,因此我雖然能夠理解這些人的心情,卻無法喜歡他們。即使是最睿智能幹、最冷靜帥氣的馬場老師及能登大佐也一樣(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確實很配,松島菜菜子也真的很美很有氣質)。

也因此,看到最後偵探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很難打從心底高興。

 

而三谷幸喜在某些橋段的描寫,會讓我不禁噴飯,因為他簡直就像是繞個圈子在諷刺羽鳥夫人他們這些有錢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藤堂所痛恨的,「什麼都不做就可以舒服地住在大洋房開home趴、不知人間疾苦」的有錢人。

(說起來,藤堂的觀點完全就是仇富的代表)

比如當晝出川等三人加入,變成總共11人,能登大佐提議,不如索性湊成12人,也就是陪審團的數字,如此,感覺更師出有名,象徵他們是被神選出來制裁惡人的。

這時伯爵夫人提議:「要不要問問我丈夫?」

此言一出,立刻被羽鳥夫人否決:「千萬不可!」

馬場老師問:「妳沒跟他提過嗎?」

伯爵夫人說:「是母親要我別說的。但我想,只要跟他提一下,他一定會很樂意加入的。」

羽鳥夫人語氣堅決地說:「絕不能把安藤伯爵牽扯進來!他有身為外交官的立場,也有光明的未來在等著他...

全場很妙地靜了幾秒,晝出川等人的表情都有些尷尬。

查覺不對的馬場老師急忙幫忙澄清:「老夫人的意思並不是說,你們的未來就很黯淡喔!

哈哈,雖然晝出川他們呆了一下,聞言馬上堆滿笑容說沒關係,但羽鳥夫人藏在心底的真正想法、那明顯的尊卑觀念,不已在這場戲中,展露無遺了嗎?

 

 

其實這部戲真的製作得很用心,劇組特地將時空背景搬到昭和初期(1933年)──那個日本還存著尊卑階級,因此忠僕為主人報仇還不算奇怪的時代。從當時的服裝到列車外型,無不精心考究,將昭和時代上流社會那股華美豪奢的氛圍,徹底重現在觀眾面前。

確實如製作人所宣言,這是部精緻度不亞於電影的戲。

但可能是因為已經看過電影版,在看的過程中逐漸回想起犯人是誰,也可能是因為劇中留下的線索很明顯,在1934年或許是前所未有的發展,到了推理懸疑小說盛行的現代,已經不再稀奇難猜,因此特別是第一夜,並沒有什麼懸念。

若是如此,這部戲最大的看點,就只有豪華到令人咋舌:「也只有三谷幸喜的戲,可以這樣濫用明星!」的演員陣容了。

第一夜比較像野村萬齋的個人秀。他在這部戲不只黏了一個滑稽的八字鬍,連講話的聲音和語調都很卡通,讓先前只看過他一部『陰陽師』的我,整個很不習慣。

不過,他的眼神犀利依舊,在關鍵幾場戲,都散發出身為主角的強大氣場。

其他演員儘管戲份分散,仍在可能的範圍內發揮演技,絲毫不影響存在感。特別是分別被偵探叫去問話的場面,可以看出每個人鮮明的個性。這部分與第二夜呈現出的又有不同,兩相對照也是種趣味。

飾演車掌三木的西田敏行,戲份雖然不多,但演出精湛,光聽他描述喪女後的心境,就讓人不禁鼻酸。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只是全劇我最喜歡的還是二宮飾演的小秘書,除了私心作祟,也因為他真的很有趣,也很耐人尋味。

二宮在演戲時,一些習慣性的小動作和念白方式還是沒變,比如經常抿嘴、某些台詞喜歡一口氣說完、用眼神游移和晃頭表現不安等;但有些表現方式是我從未見的過的,比如幕內壓抑聲量對管家吼:「要是你們現在不動手,我就自己來!」

那場戲他猙獰的表情,在其他戲裡從沒出現過,讓我不禁眼前為之一亮。

而當他以為自己的內應身份暴露,笑意凝結在臉上;站在荒廢的庭園內,深深凝視那充滿回憶的大宅;輪到他殺藤堂時,雙眼瞬也不瞬,宛如機器人般無機質地刺下一刀...都給人形象難以捉摸的感覺。有時迷糊,有時純情,有時又沉著穩重,甚至冷酷。

這使得這個角色充滿魅力,讓人想要探究更多。

總覺得,幕內是這部戲中,三谷花最多心力打造的怪角色之一(笑)。

我心目中最經典的場景,是幕內秀出自己與剛力夫人的合照那兩場戲。從肢體語言、眼神、語氣到念白節奏,二宮都表現得喜感十足,搭上松島菜菜子那一臉囧的笑容,更加令人發噱,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他演喜劇這麼好笑!(之前看『流星之絆』只覺得還好)

馬場老師責備幕內幹嘛燒掉威脅信時,他回答「就是突然很想把它燒掉嘛!」那稍微因緊張而拔高的語調也很好笑。

最後他居然還食髓知味,想要索性成立一個「懲奸除惡團」!哈哈,如果這群人真的組成這樣一個組織拍一部戲,應該蠻有看頭的。

總之看完戲後,我還蠻想找原作小說來看的,原作裡不會有日劇這種舞台劇化、滑稽化的表現,不知會是怎樣一種氛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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